本月是符阁驿站当值,于恙一大早从驿站跑回来送她,文松月笑得躬了腰,要他当心符阁长老给他记一笔。
今日是个晴好的天气,碧空万里,山风猎猎。百里山林摇动如涛,鸟鸣不止。三百白玉阶不见尽头,渺远而宏大。
文松月没带走什么东西,只是对着他们拜了一个长久的揖,转身走下白玉阶。
李墨站在学宫门前,回头望向学宫大门之上悬挂的“汀舟”二字。
“世事如河。”
学宫是这河中之汀。
他们机缘巧合之下来到这方河汀,又为了自己的意愿,转身投入奔涌的江流。
于恙无法久送,需得早回驿站,下旬开选课,阵阁忙得乱套,吴诗作为长老亲传,自然跑不了。他二人目送文松月一步一级走下白玉阶,同谢无尘和李墨知会后,匆匆离开。
“松月不会怪我们的。”吴诗回头一笑,挥手,很快消失在门内。
“我也要下学宫了。”待到吴诗于恙走后,李墨才向谢无尘说出自己的打算,“我们两个同僚挺不合格的,你方至学宫,便都要走了。”
谢无尘一怔:“你……”
“我去年冬日便准备走的,可许是我自私,想再偷几日时光。”李墨苦笑,展开右手。掌心中,是一枚印记。
谢无尘认出了,这是白知秋画给文松月的印记,也是先生画给他的印记。
学宫信印。
学宫相交深浅,一者入了人海,便算是被这洪流冲散了。日后除非刻意去寻,再见的机会极其渺茫。
谢无尘沉默,许久,他道:“哪日,我来送你。”
“明日。”
谢无尘垂下眼。
李墨短促笑一声,道:“回去了。”
“我去藏书阁。”谢无尘说,说完复又陷入沉默。
李墨看出他心情不好,只身回无忧天。
“李师兄。”谢无尘深深吸口气,“而今世道大乱。”
“就是因为而今天下世道大乱,我才要下学宫……”李墨站住脚,冲他笑了笑,“言阁弟子,哪个上学宫时候没有青云之志?今年新帝上位,天下大赦,我自然想去争一争,名传千古。”
“你该贺我。”
“贺你?”
谢无尘语气冰冷:“大周朝中大乱已近十年。八年前宫变,当朝宰相被枭于秋市。自此,朝中阉党掌权,已换过三代皇帝。下面州郡官宦作祟,层层剥削。前年大周与夏凉结盟,名为重新议边界,实则卖地求荣。但去岁北越入侵,屠尽北函关以北市贸三城,夏凉未置一词,甚至再次吞下大周大片国土。你要求的,是什么名?”
他极少说这么长的话,说到最后,嗓子都有点疼。
“那就不要了。”李墨看着他的眼睛,“仕途尽处是什么?”
谢无尘阖了阖眸。
李墨走到了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医阁许多弟子下了宜州,松月原想着再学些时日,却得知了中苍沙洲突生疫病。”
宜州近几年多生水灾,谢无尘知道。
“医阁救命,言阁多入仕。”李墨道,“仕途尽处,能平世间祸乱么?”
谢无尘不知道。
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他只是乍然而真切地体会到,一种名为“无力”的情绪。
而学宫,不问过往,不问前程。非有大事,不回学宫。
他转身往回走,走出石道,回头向牌楼上看去时,却见一袭白影。
山间的鼓动他的衣袍,也扬起他的长发,黑白分明。在红柱翠瓦下,扎眼却不突兀。
谢无尘顿了顿,走回牌楼,沿着楼内的石阶向上走去。
那人是白知秋,即使没看见正脸,谢无尘也能确定。
他站在哪里,都是丝毫没有突兀感的。
长风不止。
声音散在风中。
“凡欲为大医,必须谙《素问》、《甲乙》、《黄帝针经》、明堂流注、十二经脉、三部九候、五脏六腑……”
谢无尘停在他身后三步,向他望的方向看过去。
摘星楼真的很高。在摘星楼上,尚且还能瞧见一个小小的白影,飘忽在灿阳之下的百里苍翠中。
白知秋也在为文松月送行。
他的声音温温沉沉,轻缓而慢。谢无尘听他背着,等白知秋一段背完,他接道:“张湛曰:夫经方之难精,由来尚矣……”
白知秋依旧极目望去。
清晨的阳光穿过云层,投落在他纤长的眼睫上,也为眼中的白玉阶与无边林稍勾上一层金边。
“……又不得以彼富贵,处以珍贵之药,令彼难求,自炫功能,谅非忠恕之道。志存救济,故亦曲碎论之。学者不可耻言之鄙俚也。”
长风朝阳,山林飞鸟,医者誓言。
共同伴随她下学宫的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