稀薄到聊胜于无罢了。
可谢无尘睡不着了。
他好像回到了刚刚上学宫的时候,梦境繁芜错杂,吊着他,又摁着他。他认清这是自己的记忆,闹剧一样在他眼前展开。
当真是没有太多感情的。谢无尘想,他在溺水般的窒息中苏醒,张口时呼吸到了凉到喉口刺疼的空气。
白知秋侧身睡在旁边,背对着他。
谢无尘撑着身,安静地看了他一会,又给他掖掖被角,坐起身,一个人面对着无声的黑暗。
里衣轻薄,一点热气很快散了个干净。白知秋翻了个身,惹得谢无尘乍然一惊。他屏息凝神,没听到新的动静,才抬起手,小心地将蹭到脸上的碎发拨开。
其实白知秋睡得也不深。
白知秋一直觉浅,很多时候醒了,却懒得动。所以谢无尘醒之前,他已经被无意的梦话扰到了,于是侧耳去听谢无尘的呼吸,直到他从梦中惊醒。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白知秋睁开眼,探手出去,碰到了谢无尘冰凉的手。
谢无尘一惊,放低声音:“醒了?”
“醒了。”白知秋回道,“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有想。”谢无尘抽回手,“外面冷。”
白知秋便裹好被子,只露出一张脸看他。
谢无尘垂眼,他看不太清白知秋的神情,但在此刻,那双总是淡然而平静的眸子里该有些稚气的单纯。于是他勾起唇,笑了。
他碰了碰白知秋侧脸:“不接着睡吗?”
白知秋开口,懒懒地:“这么冷,你怎么睡?”
“天快亮了,我昨日的阵盘还未布完。”谢无尘收回手,向外看了眼。
“我未曾催过你课业。”白知秋道,“说说吧,睡前想了些什么,我都听着。”
这话谢无尘也对白知秋说过,他觉得或许该讲一讲,又觉得想的那些不值一提:“在想,姚州府不肯告诉我的原因。”
白知秋示意他继续讲。
“不肯说,无非那么两种,不想,或是不能。”谢无尘望着窗外,对白知秋的那一点笑彻底淡了,“我不了解谢将军,也不了解姚州府。他们对我有多少感情,我无法保证。可是想来,不至于为着一点所谓的‘路不同’,连先生的消息都不肯告知于我。”
谢无尘说这番话的时候,平静极了。他仿佛脱开了名作“谢名”的那层外壳,事不关己地点评着别人的故事,用绝对冷静且旁观的语气分丝析缕地剖析真相:“那么,大抵是因不能告诉我……无论有多少是出于本心的不愿,无论是不是先生嘱咐过,都证明,北函关的真相,来得不够清白干净。”
“现在想来,知道与否,根本没有我曾经以为的那般重要。”谢无尘轻轻的说,“于他们而言,我是不重要的……是谢将军不要我……”
白知秋撑起身,从背后抱住了他。紧贴着他胸膛的肩背紧绷到极致,像拉满的弓弦。他在黑暗中摸到了谢无尘的脸,干干净净,没有泪痕。
谢无尘觉得空。
他终于从那种若即若离里挣脱出来,把自己变成毫无干系的旁观者。说不上难过,也说不上悲伤,甚至没有什么失望。
只有竭尽全力,终于到头却发现一无所有的恍惚。
白知秋顺着谢无尘的手臂探下去,扣住手腕,用一点稀薄的暖意拢住他的指节:“从这里到浮关阙,半日足够来回。”
谢无尘闭上眼,向后躺去。
***
浮州天高,遇到晴日,太阳量得刺眼。从这里往南边望去,能看到无尽的、空旷的莽野,衰草卷着白霜,连天铺满。天的尽头是影绰绰的城,眸光一晃,就看不清了。
望乡木前有一块碑座,已经被风刮没了棱角。据说这里原本是有一座石碑的,上面刻着曾在望乡木处分离的所有人的名字。谢无尘抚摸着碑座,抬眼看见了不知是谁挂在树上的红绳还有铁牌。
白知秋递给他一樽酒,看他沿着碑座浇了一周。
“我娘葬在宁山。”谢无尘在酒液敲击石座的声音里开口,“宁山在顺安的北面,她说,在那里,可以望见北境的雪。”
她不喜欢顺安的潮雨,却为了稚嫩的幼子,终生留在了霏霏雨幕里。
一樽酒很快见了底,谢无尘偏过头,向白知秋笑了笑:“可我望不见她。传说中讲,望乡木会引游魂归乡,她在那方,能回来吗?”
白知秋垂手而立,始终望着他。
谢无尘喉口发紧,喉结一动,仓惶别开眼。
望乡木代表的是别离,不是归来。它缄默地站在这里,见证了骨血的分隔,又见证了北越的分裂。它接不回归乡人,也送不去羁旅客。
它与宁山远隔千里,相望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