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先生会给他在屋前种有着细碎小黄花的芸香草,会赶着节日的趟带他去庙会祈福买零嘴,甚至在凌晨时把他从睡梦中哄起来,只为让他看一眼昙花。
再久些,不再为了玩闹或是炫耀。也不是听话,小孩子对于外界总是很敏锐,和先生坐在一起的时候,他心思宁静。
就这么长着,他竟也学会了不少东西,慢慢养出了一副有些文质彬彬的性子,与自己家门其实是格格不入的。
再长大点,偶有命妇来访,问起他的兄长,问起他。
有人说,他性子随娘。
他却想,一半随娘,一半随先生。
他好像什么都没教他,又好像什么都教了他。
先生不是酸溜溜的只会“之乎者也”的老学究,他儒雅,随和,博识,宽容。
先生说,你学到的东西,会刻在你的骨血中。我不求你出宦入仕,名传千古,但求你行止由心,无惧无畏。
那天的天气很好,和现在差不多,阳光从窗棂透过,落在桌上,落在洒金墨上,落在宣纸纸页之上。
先生双手按在他肩膀上,长发束得一丝不苟,面目逆着光,神色温和而坚定。
***
谢无尘抬眼看向白知秋。
或许是此刻的阳光太像从前,又或许是因为白知秋这两天说了一些让他不得不多想的话,谢无尘骤然张口,道:“白师兄,我想入言阁。”
白知秋笔尖一顿,他将笔搁回笔山,很久的静寂后,他问:“想起什么了?”
他确实知道自己想问什么。
“想起……我师父吧……”
应该是师父,不是先生。
先生这个称呼,于他而言,浅了。
谢无尘想,当初聘请先生时,他是严格按照拜师礼来的,送了六礼束脩。在拜祖师爷时,先生说,他并不知晓本门祖师是谁。
便免了这一拜。
拜师礼是没规矩的一拜,但师父训了话,是四个字。
便是那句“行止由心”。
无论是教授他诗书礼义的十年,还是最终要他上学宫远离纷争的决定,先生都将自己所能授予的尽数授予了他。
他是绝对当的起一声“师父”的。
白知秋眼中含上一点笑意,转瞬即逝。
先生说,将者卫国,言者安民,师者育人,医者济世。
他想,若是尘埃落定,自己一定愿意成为先生这样的人。
“言阁课业繁重。”白知秋道。
“我住的院中,有一位言阁弟子。”谢无尘道,“我学了近十年经书礼义。”
“经书礼义,帮得到你么?”
白知秋目光沉静,毫无波澜,落在谢无尘眼中,却是惊涛瀚浪。
“难道白师兄帮得到我。”他轻声道,用的是问句的句式,结尾处却毫无起伏,于是这个句子便成了陈述。
“学宫不下人间,可我红尘未尽。”
“我想下人间。”谢无尘重复道。
如若有的选,我甚至现在就想下人间。
“书上的东西,来的太浅。”白知秋没反驳他,只是别开眼睛,很轻地叹了声,“这几年,北方大旱,南方水涝蝗灾不息。大周朝中昏聩,诸地纷乱,远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的。世事如局,阵局之乱,你想插手哪一方?雾若起了,飘到何处,谁人能确定?学宫于风雨飘摇中独立俗事之外,有如河中之汀,偷得半日悠然而已。”
这话里面的意思太难想,谢无尘被他几句话炸得耳边嗡鸣:“何意?”
白知秋凝望着窗外,此时尚是上午,从这扇窗望去,看不见太阳,只能看见对面的碧云天。
无有一丝云彩遮掩,被阳光照耀得愈发青翠的山巅和丛林。
偶有一只飞鸟掠过。
乍然有风掠来,扬动白知秋鬓边发丝,衬得他眼中光影拂动。
他阖上眼睛,片刻,转回来,温声道:“你的先生送你来学宫,为的是什么,你想过么?”
作者有话说:
“忠不可暴,信不可犯。”出自《国书·晋语》。
感谢观阅。
第9章 传闻
因为白知秋一番话,谢无尘整个下午都有些浑浑噩噩,神思游离地教文松月差些跑去找仙道院的同僚来给他驱邪。
最后,架不住文松月硬要给他号脉,才发现是因受风寒生了病。文松月吃过晚饭跑东跑西地给他写方子取药煎药,还得李墨搭把手。
“前两日一直下雨。”谢无尘解释,嗓子沙哑,一说话就疼。
文松月盯着他喝完药,把人塞进屋子要他早些睡。
谢无尘入睡时就迷迷糊糊,夜中更是难受。梦境繁杂,有时他站在院中开满金桂花的桂树下,有时站在北函关漫天的风雪中,有时候看见娘亲牵着他跨过过高的门槛,有时候却看见先生青衣翩翩,笑着为他理好头发,说:“我许你表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