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血没有那样珍贵,我的人也没有,但谁也不能强迫我活成一个道具,或者一个谜语。
我才不会逃。
我赶走所有跟随的小子,在厨娘女儿指点下去了港口边上的小客栈,并发誓不会泄露她的告密,看起来她对这两个男人诡秘的行为深恶痛绝。我真是莫名其妙。如果我堂叔睡了她姐姐,这一切还好解释,毕竟阿雅克肖家绝不可能与个厨娘攀亲。但放着“粉红珊瑚”里的妖艳女子们不理,去找个男人,我也不懂元雪尘在想什么了。
客栈窗口的烛光亮着,窗子关了一半,我很轻松就从外墙攀了上去,爬到房顶时忽然听见遥远夜云里传来歌声。
当然不可能是从云里,大抵是等待上岸水手的女人在唱,打发无聊,曲调荒凉而悠扬,岁月的苦辛滤掉了歌里的蜜糖,穿越整整九年时光,将那预言诗般的吟唱又一次送到我耳边。
“青春啊何其美丽呀,却留不住逝水年华……”
我几乎抓不住屋顶上的苫草,勉强控制着动作尽可能轻地滑到窗口,然后用力拉开窗板,“嘿!”
“嘿。”
有人很轻地回了我一声,简单平静,但我已经说不出话。
他们在房间里,元雪尘,和那个看上去大概不到二十岁的年轻男人,几乎就是个大男孩。两个人都坐在床上,这房间里也只有一张床。
元雪尘抬起眼睛看了看我,我已经顾不上看他,不离身的匕首在我手里,我甚至不知自己何时拔出了它,刀尖雪亮,太好了,我的手没有发抖。
“嘿。”元雪尘语气沉静地说,用的是汉语,“把刀放下,元庆恒,他不是那个人。”
往常这语气能安抚到我,但此时并不。
床上的青年半身□□,吓得脸色发青,如果仔细看,轮廓大概只有五六分像。有些地方是惊人的肖似,我是说,那双睫毛长长的眼睛,瞳孔有一点点泛绿,但他眼睛里毫无那种可怕的、死人般的轻蔑与虚无。
元雪尘手里拿着画笔,在我闯进来之前,他正在对方眉心用不知什么颜料点上一颗褐色的小痣。
“你疯了吗!文钦佐·阿雅克肖,你是疯的吗!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我不等他回答就冲过去,青年哀叫着滚下床,裹着床单爬开,元雪尘在那之前手疾眼快打开了我手里的刀,但并没阻止我赶过去做点别的。他默默起身站开,我在极度混乱之中瞥了一眼,他甚至还是衣冠楚楚的,眼神微微带上了一丝哀悯。
你是知道?还是猜到?九年来我不止一次被迫复述过被灭门那一天,我见过的所有维奥雷拉家族的卓根提斯,那么元雪尘,他一定是知道的——在那之前他就知道,这个人,这张脸,这双眼睛……“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老天啊!什么都没有!”那比我只大几岁的男孩吓出了哭腔,“他只是看着我睡觉……或者喝点酒,拿某个名字叫我,我需要回应,回应就可以……圣母在上!我只想赚点钱!”
我的目光滑到他脖颈上,那儿新旧叠着一些淤血痕迹,牙印还很新鲜。
他脸红了,“……这是个意外?”
狗屁意外。元雪尘,你他妈走得太远了。
“他叫你什么?”
我知道自己不该问也不能问,但我还是问了。
“……新罗。”他回答,语气迟疑,口音古怪,已经足够分辨出那三个字,“韦新罗。”
第16章 16
16
从十五岁到二十岁,整整五年时间,我没有再跟文钦佐·阿雅克肖——我是说,元雪尘先生——说过一个字。我按部就班上他的课,继续听他讲授历史与地理,神话和诗篇,但我拒绝再和他说话。那感觉并不沉重,只是空虚。我甚至并不生他的气,最初的暴怒过后,我不想承认,自己有那么一瞬间陷入深深恐惧,像大哭大闹的孩子被遗留在黑暗的十字路口,有人在他手里塞了一盏提灯,但并不告诉他该朝哪个方向走。
六岁到十五岁,我从奥尔加那儿听懂出卖,从元雪尘这里感受背叛,但他们甚至没给我任何前提,任何理由,任何许诺与约定,只是教会我直截了当感受。奥尔加是一个谜,彼时只有六岁的我还来不及求索与洞悉,她抛下一个又一个谜语,哪个维奥雷拉出卖了她父亲?害死她长兄?令她背负上一桩奇妙的恩惠与缘分,为此不惜义无反顾地任性,直至与她在热那亚这几年时光相联结的几乎所有生命都毁灭。
长大一点之后我意识到,站在鲜卑三姓角度,简直太有理由对这桩事侧目乃至厌恶,虽然那依旧并不能说服我反感和忘却。我只是有了一些理解,可理解又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