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严生此时就如同一只被激怒了的小狮子,脸色涨红,提高声音道。
“我的父亲,我的爷爷,从小就教导我,我们家之所以能够有钱,都是因为依靠着这个国家,要我无论如何都要成为一个忠于国家的人,他们不可能轻易放弃自己的坚持!”
“但是。”宋山河深深地看了白严生一眼,“如果他们用你和你的母亲,来威胁白先生呢?”
“他……”
白严生一下子哑了火。
他想说自己的父亲不会为了自己和母亲屈服的的,但他的心里其实无比清晰地意识到他的父亲一定会。
他首先是一个父亲和丈夫,然后是一个爱国者,最后才是一个商人。
白先生并不算多崇高的人,至少比不上宋山河。
归根结底,他所做的一切无非是看到了这个国家的未来的灭亡与希望,所以才“投资”了宋山河,以为自己的妻儿谋得更好的出路。
说他是万恶的资本家也好,说他没有大义也罢,他也就只是一个想要在这乱世之中好好活下去的普通人罢了。
“现在政府都知道我和我妈在国外,他们不能拿我爸怎么样的……”
白严生低下了头,颓废地喃喃道。
“但是,现在的事实是,你不仅在国内,甚至还在为我们工作。”
宋山河正色道。
白严生一下子哑了火,就像是一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
他一开始的想法其实很简单,他需要取材,所以想要趁着国内还没有戒严的时候回国看一圈,然后再悄悄溜回英国,没有人知道他来过,更不会给自己的父亲添麻烦。
但是在现在这个当口,军阀政府那边肯定已经开始派人在英国寻找他了,如果被他们发现自己不在英国的话……
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你……哎,算了。”
宋山河看上去是想要说白严生几句的,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缓缓道:
“我已经在给你安排回英国的船了,后天就启航,本来我是准备后天告诉你白先生被捕的消息后直接把你敲晕丢上船的,但现在你自己也知道了,到底走不走,你自己好好考虑吧。”
“我走了,那我父亲呢?”
白严生急切地问道。
“白先生德高望重,军阀应该轻易不敢要他性命的。”
宋山河也不敢作出什么保证,只能谨慎地斟酌字句地回答道。
白严生抿了抿唇,低头闷声应了一句“好”,便失魂落魄地走出了宋山河的书房。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自己的卧室了,一路上跌跌撞撞,还遇到了几个学生向他打招呼,白严生都悉数无视了,满脑子就只有“父亲被抓”这一个消息在回荡。
回英国,他回英国之后又能做什么呢?
是要他继续装作无事发生,和那些富家子弟一起在学校上课,每周看着父亲竭力掩饰平静的虚假信件,心安理得地用着父亲汇来的钱款吗?
还是要他无视教授们的白眼,同学们的议论,顶着一张东方人的面孔继续在异国他乡格格不入,只能在每天早餐的《泰晤士报》上看见国内的只言片语?
这一趟回国之旅,白严生看见了许多他在国外不曾了解到的东西。
在他乘车一路北上来到北平的途中,他看到歌舞升平的租界对面就是血染的战场,垂垂老者颤颤巍巍地背着自己的孙女,拄着树枝跟随逃难的人群来到租界,却对里面昂贵的食品望而却步。
文明的先生们不允许乞讨者的存在,这位老人在租界的街道中睡了两晚后就被“请”了出去,继续在外面的战火中游荡。
这只是那批流民中的一个人,涌入租界的流民要么倾家荡产在租界扎根,要么就和那位老人一样再次被丢出来——其实不用丢,他们没有钱财,也没有技艺傍身,在租界内寸步难行,过不久也会自己出来。
清理了这一批流民,租界又恢复了干净整洁的模样,小姐们照样每天手挽着手去逛街,太太们嬉笑着去自己的姊妹家串门打麻将,抱怨着丈夫在这乱世中不争气,细数着自己在逃难时不得不丢下的小玩意儿。
这里好像是人间,但人却无法在这里安居。
白严生瘫坐在自己的书桌前,一路上走来的景象不断在他的眼前闪现。
他看见过坐不上火车的人们拖着行李,沿着铁轨一路往前走,也看见过游轮上把香槟当水做成喷泉的富家子;他见过空无一人的死村,连树皮都被啃光,也见过咖啡厅内小姐们吃到一半就丢在桌上的奶油蛋糕。
他见过、他都见过……
莫大的痛苦笼罩住来了白严生,让他浑身发冷,趴在了桌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