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章兰芷无法忘记那个夏天的早晨。微风中稻花的清香在村子周围游荡,院子里纤瘦的紫薇也开出了一团团云霞般的花朵,乘风而来的喜悦,突如其来的悲伤 。
那一天漫长得像一个世纪,甚至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过了这一天,章兰芷便从一个天真无邪、活泼烂漫的少女沧桑成一个岁月摧折、风霜相逼的老妇人。少女时代所幻想的王子骑着马从东方地平线上驭风而来,倚在窗前看雪花从盛开的腊梅身旁飘过——那动与静之间的美,笑吟吟地端起酒杯,对面坐着谁?而窗外春风过处桃花摇曳在灯火黄昏里,在昏黄灯下,爸爸妈妈相视一笑不言不语中流过的温暖,这些都已不见,连同少女时代的所有怀想都统统一去不复返了。
一大早,章兰芷就去学校领录取通知书——她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被光明中学录取。光明中学是省重点高中,进入光明中学,离全家人所期待的江南师范大学就更进一步了,可以说是一只脚已经踏入江南师范的大门。其实两天前,学校就电话通知了章兰芷,全家都欢喜得要命。中午时,妈妈何玉花就特意做了几个好菜,红烧肉,酸菜鱼,跑运输的爸爸章启发放弃了下午的生意,决定好好庆祝一下,他喝了半斤多白酒,还要再喝,但被何玉花把酒瓶收走了。这几天,全家人都浸泡在这样的喜悦的河流中,不想上岸。
章兰芷领了通知书便骑车回家,她想早点看到父母,并想看到他们被喜悦再次充盈时的欢喜模样。
学校离家并不远,也就10里路的样子。章兰芷一路上都无心看风景,她穿着一件白色有着蕾丝花边的棉布衬衫,上面还印着DIOR,她不认识这个品牌,但她知道一定是个国外的大品牌,而她的这件衬衫无疑是假冒这个品牌的,这是今年夏天爸爸在市里买的,她问多少钱,但爸爸没有回答,只是说,“你甭管多少钱,你喜欢就行了。”,她猜价格定然不菲,加上这衣服的款式也好,面料也好,穿着也合身得体,她心生欢喜,平时舍不得穿。
公路沿线的红砖青瓦房旁,三三两两的人,或蹲或坐,手捧着粗瓷大碗,在吃早饭,早饭大多是稀饭,碗底或垫几片锅巴,稀饭上盘着几条腌渍的豇豆,照例,有几只鸡仰头守在他们旁边,期待他们会丢弃一些食物。当章兰芷的自行车从他们身旁经过时,他们会好奇地相互打听这姑娘是谁,“真赞!”(zan,第二声,方言,表示好看,漂亮)。
一路上章兰芷都在憧憬着光明中学的学习生活以及几年后考上大学的情形,她的想象一般以考上江南师范大学为终点,因为她无法想象大学生的学习与生活,因为她们村子里还没有人考上过大学。
语文老师就是江南师范毕业的,长得秀气近乎文弱,有一种淡淡的薄雾一样的忧愁,江南师范是章兰芷可以想到的顶好的大学了,能考上这样的大学,还有什么不开心的?她想不通。章兰芷知道语文老师喜欢她——尽管他并没有向她表白,她也喜欢语文老师——同样,她也没有向他表白,但他们只是如涸辙之鲋一般困守于一汪水洼——谁也没有能力拯救他们缥缈若虚无的爱情,谁也不敢前进一点,连眼神交汇于一处也会慌乱地避开,她不敢看他,同样,他也不敢看她,即便是上课时必须要看她,他也会把目光移至缥缈处。她知道他已经订了亲,那是一个摩登女郎,娇艳欲滴的红唇,被牛仔裤包裹起来的窈窕腰身,微微卷的长长黑发散发出鲜甜的香气,一走一扭一叹息,涂的脂香,抹的粉厚,活脱脱一个有着流亡公主气质的世俗女郎。流亡公主一到学校便搀着他的胳膊到处宣誓主权,向每一朵花,每一棵草,每一片落叶,每一个怀春的人,校园里的每一个角落都会听到她如百灵鸟一样婉转清越的声音。
中考前夕,流亡公主动用关系,把语文老师调到了市里。记得他们走的那天,下着雨,流亡公主打着伞牵着他的衣袖——仿佛牵着一头告别土地的牲口,他走到校门口时,不经意间回头向章兰芷的窗口张望,只这一眼,章兰芷的悲伤便溃堤而出,汹涌汪洋。
回家的路,章兰芷已经走了一半。就在一个下坡路段,她发现一辆警车在处理一起交通事故,一辆白色的面包车和一辆大货车发生一起惨烈的相撞事故——面包车的车头完全变形。这个路段,一年总是会有几起交通事故,章兰芷亲眼看到的就不下两起,但好像这样惨烈的交通事故,并不多见。
尽管车祸现场有些人在围观,但她并不想围观,她怀着心事,放慢速度骑着车,心想那个面包车师傅应当是很难从这场事故里活下来了,人生何其无常啊,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走了不远,她忽然意识到那辆白色的面包车有些熟悉,有些像她爸爸的,而且章启发天没亮就出去拉活了。她的心“呯呯”乱跳,呼吸也似乎被梗住,她喘不过气来。她在向上天祈祷,祈祷爸爸平安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