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水轮流转,终于轮到殷策无言以对了。
但女皇胸口那道三分深的刀口不是假的,流了半身的鲜血更是货真价实,看似无病呻吟,脸色却比死人还白,一阵风能吹倒似的。
殷策沉着一张脸,手却极迅捷轻柔地褪下慕清晏里外衣衫,先用煎熬的药汤洗净伤口,又敷上金创药,用干净纱布层层包裹起来。
赵有宣趁机退出殿外,回来时,手里已经多了一碗热腾腾的药汤:“皇上并未伤及要害,只是失血过多,需要好好调养一阵。”
殷策将闲杂人屏退殿外,自己接过药碗,将药汤轻轻吹凉,亲手喂到女皇嘴边:“先把药喝了,要睡也等吃完药再睡。”
慕清晏眯缝着眼,偷偷打量殷策神色,见他脸色虽阴沉,眼底怒火却消了大半,胆气也恢复了少许:“你还生我的气吗?”
殷策沉默片刻,不答反问:“是因为我吗?”
慕清晏一愣。
“你本不必用这么激烈的方式,是因为我给你的压力太大吗?”殷策将药汤往前送了送,“你完全可以借假死之名,将周思远送走,为什么非要伤害自己?”
慕清晏低头饮下那勺苦药,而后将殷策的手指握在掌心反复揉捏:“让周将军假死脱身容易……然后呢?”
殷策皱了皱眉。
“在世人眼中,他便永远是个欺君犯上的叛将,一辈子都得背着洗不掉的污名,从此只能隐姓埋名苟延残喘,”慕清晏靠在殷策肩头,“这是你想看到的吗?”
这当然不是殷策想看到的,但他比任何人都清楚,逼宫乃是谋逆大罪,能留得一条性命已是侥幸,纵然前程尽毁,也比身死狱中强得多。
“周将军一身武勋、战功赫赫,纵然不能青史留名,也不该是这个结局,”慕清晏柔声道,“明哲,我确实是为了你,但也不只是为了你……如果连出生入死的将士都不能保全,还要我这个一国天子干什么吃?”
“守土卫疆、保境安民是周将军的职责,他做到了;教化子民、仁惠天下是国君应为之举,我没做好,才有后来发生的事,”她用指尖抵住殷策总是微蹙不展的眉心,轻柔抚慰,“这个责任,应该我来担。”
“明哲,许给你的,我一定会做到,你信我。”
不管是以前的,还是之后的。
也不管他是手握重兵的四境统帅,还是受困深宫的阶下囚。
殷策忽然觉得喉头发涩,他并非口讷舌拙之辈,这一刻却哑然无声,只能将刚包扎好伤口的慕清晏小心翼翼搂进怀里。
仿佛冻馁穷困的旅人,在漫漫寒夜中跋涉许久,终于拥抱住那束久违的光。
***
刑场上的变故很快传遍大街小巷,朝堂诸公皆是耳聪目明之辈,当然不会错过这个惊天动地的消息。然而慕清晏的动作比任何人都快,早在御驾回宫前,已经吩咐锦衣卫将人提回诏狱,没有女帝口谕,任何人不得探视审讯。
此举杜绝了有心人于台面下动手脚的可能,却挡不住御史言官的奏疏飞入勤政殿。彼时伤势未愈的女皇披着外衣,粗略翻过两本,便将大同小异的奏折归成一摞,又吩咐素辛道:“明日朝会,朕有伤在身,不便露面,你且命人将这些抬到殿上,当着众卿的面一把火烧了。”
素辛习惯了自家主上天马行空的做派,答应一声自去照办。慕清晏转过头,果不其然对上殷策不赞同的眼:“怎么,觉得朕处置的不妥当?”
殷策将慕清晏抱在膝上,小心避开她前胸伤处:“朝臣本就有所不满,主上不怕火上浇油?”
慕清晏不以为意:“朕还没找他们算账,他们好意思跟朕叫嚣吗?较真查起来,谁敢保证自家没一屁股糟心事?”
殷策失笑,却知道慕清晏有这个底气,经历了战火洗礼,如今的女皇比任何时候都更为强硬,也更清楚自己脚下的路通过何方。
没人能强迫她中途转向,朝臣不行,议政王也不行。
殷策耐心等了两日,确认女皇伤情无大碍,才小心提出要求:“周思远押回诏狱也有两日,若皇上允许,臣想前去探望一二。”
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慕清晏没有不允的道理,于是当日下午,殷策赶到诏狱时,就见萧霁等候在北镇抚司门口,依礼扶刀欠身。
“锦衣卫上下接到诏令,许王爷探视周将军,”萧霁退到一旁,“王爷请。”
殷策脚步微顿,偏头看着昔日爱将:“伤都好了?”
萧霁坦然抬眼:“都好了……少帅放心,卑职不会再钻牛角尖。”
殷策笑了笑,眉心舒展,往日里逡巡不散的阴霾消去大半。
诏狱是锦衣卫的地盘,锦衣卫指挥使萧霁又出身西北军,有了这一重渊源,无需特别吩咐,看守诏狱的锦衣卫自然对周思远等一干西北军将领照顾有加——四人占据了四个单间,牢门没上锁,只虚虚掩着,若是兴致上来,还能去隔壁串个门。牢房亦是整洁干净,被褥一概换了新的,甚至备上坊间最时新的话本给几位将军解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