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戎生性彪悍，尤其爱饮烈酒，为了不在拼酒上先输一筹，光禄寺专门备下北境的燕云烧，性烈香浓、酣畅淋漓，一杯下肚，酒量浅些的已然头晕眼花，只能勉强自持。
慕清晏酒量不佳，饮的是与殷策一样的玫瑰露，就是喝上二三十壶也醉不倒。虽是迎接北戎使臣的酒宴，她一双眼睛却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左下首瞟去，只见殷策身姿如松、端坐不动，一旁服侍的小内宦小心翼翼剥出个满黄螃蟹，呈到议政王面前。
殷策驻守西北多年，却对江南口味颇为偏好，正要动筷，就听上首的女皇轻轻咳嗽了一声。
殷策执筷的手微微一顿，刹那间，一句“蟹肉大寒，不宜多食”闪电般划过耳畔，直有振聋发聩之效。
紧接着，服侍的小内宦就见议政王僵坐片刻，默默放下筷子，将视线转向一旁。
小内宦：“……”
所以王爷是不爱食蟹？
这是自北戎围城以来，宫里头一回举办饮宴，宴请的还是外邦贵客。甭管各方人马暗地里转着什么心思，表面上仍是一派宾主尽欢的和乐融融，有些自诩才华的臣子甚至当场赋诗，海清河晏、国出圣君的套话不要钱似地往外撒，意思也很明白——就是要讨女皇陛下的好。
如此一来，宴席氛围越发热烈，连带慕清晏也多饮了两杯。虽说酒不醉人，面上到底浮起晕红，偏生她身后就是两盏大红宫灯，烛光映照在半边面庞上，越发艳色入骨，好似天下十分颜色，倒有七分在她一人身上。
殷策先还顾着喝酒吃菜，后来连筷箸都忘了动，只管直勾勾地盯着女皇瞧。有那么一瞬间，他心里冒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不想让她站在大庭广众之下，不想让她被那么多双眼睛觊觎……想将人严严实实地藏起来，除了自己，谁也瞧不见、摸不着。
殷策知道这个念头有多荒谬、多匪夷所思，但他控制不住，仿佛一颗带毒的种子，落地的瞬间就飞快生出根系，将胸口缠得密不透风、越捂越热。
幸而这时，有人替殷策解了围，只见萨尔兰亲自斟了酒，却不是转向上首，而是冲着自己举杯致意：“早闻大胤议政王智计无双、勇冠三军，乃是万中无一的勇士。我们草原儿女最敬佩勇士，还请议政王爷满饮此杯。”
殷策微一皱眉，所有不合时宜的旖旎心思顿时收敛干净。
萨尔兰的话乍一听没毛病，字字句句皆是赞誉，可是当着君王的面，将“智计无双”“万中无一”这样的字眼冠在一个臣子身上，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当晚列席的不乏西北军出身的武将，以何铮为首，都听出了北戎女王锋芒暗藏的深意。已经被封为定西伯的何铮顿时变了脸色，唯恐女皇听信萨尔兰的挑拨，与自家少帅生了嫌隙，忙不迭看向上首，就见慕清晏睁着一双水光潋滟的眼，将“勇冠三军”四个字玩味几遍，突然笑了。
“殿下说得极是，”她煞有介事地点点头，“议政王仁德宽厚，更兼威武无双，有他镇守北境，不独朕之幸，更是大胤之幸！”
说到兴致处，女皇端起酒杯，却是朝向左下首的殷策，不着痕迹地眨了下眼：“这杯酒敬议政王，愿我大胤军神安康顺遂，护我社稷百姓万万年！”
萨尔兰做梦也没想到，深思熟虑的挑拨之言，竟是给慕清晏递了梯子。女皇亲自举杯，群臣就是再不满，也不好当面唱反调，顺着慕清晏的意思说了些恭维之话，一并饮了杯中酒。
殷策不着痕迹地呼出一口气，抬头便见慕清晏也正看着这边，半是安抚半是戏谑地眨了眨眼。
殷策不着痕迹地勾起嘴角，低头夹了个物事送进嘴里，入口只觉鲜香丰腴，抬头却见慕清晏眼神转厉，嗔怒地盯着自己，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他把小内宦剥出的蟹黄吃了。
勇冠三军的议政王干咳两声，赶紧放下筷子端正坐好，假装散落满桌的蟹壳跟自己没有半点干系。
女皇态度摆得明确，萨尔兰却不肯就此消停——她并非不知个中内情，当初妙香楼中，这二位举止亲昵、情态暧昧，但凡明眼人都能猜大胤女帝与四境统帅关系匪浅。
然而站在权势巅峰的女人，尝过众生臣服的滋味，哪有激流勇退的道理？纵然有那么些许共患难的情谊，被疑心猜忌磨去一点，又被人言可畏磨去一点，磨来磨去，还能剩下几分？
一念及此，新上位的北戎女王泛起一个明艳无匹的笑意，再次端起酒杯：“我达延部的安其尔郡主对议政王爷仰慕已久，今日机会难得，想为王爷献舞一曲，不知陛下、王爷可否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