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西北大营上下追随殷策多年，对自家主帅有种无条件的信任，臣服几乎是刻在骨子里的。听令，他不过稍一迟疑，便抱拳应道：“是，末将遵命。”
军情紧急，势不待人，何铮转身要走，无意中却瞥见屏风上影影绰绰的倒影，迈出的脚步忽然有点挪不动了。
——殷策捂着胸口，微弱地咳嗽两声，旋即闷头喝了一大口药汤，曲指抬高慕清晏下巴，嘴对嘴覆上，效仿对方曾做过的那样，用舌尖撬开紧咬的牙关，将一口苦涩的汤药喂了进去。
药汁顺着慕清晏嘴角滑落，她无意识地呛咳起来。殷策顾不上自己，先用手巾替她擦净污渍，又将人半抱在怀里，拍抚她后背顺气。
何铮忽然不敢再看，闷头走出帐外。
此时天色向晚，头顶天穹被黄沙漫染，不比中原蔚蓝清透，而是常年笼着阴郁的昏黄。萧霁正候在帅帐外，见了何铮，立刻快步迎上：“轻骑已经点好，将军，是现在出发吗？”
何铮“嗯”了一声，有些不放心地回头张望了眼：“我去，你留下。”
萧霁面露诧异。
“主上中毒垂危，我有点不放心少帅，”何铮皱着眉，“你留下看着少帅，要是有个什么……多照应着点。”
萧霁听说了帅帐中的变故，但他只知道大概，至于“内应下毒未果”的下文，还是从何铮口中头一回听说。“主上中毒垂危”六个字从大段话语中排众而出，锥子似的钻入耳中，一路攻城略地，将铁石心肠的胸口咬开一道口子。
他难以置信地转向帅帐，仿佛透过虚掩的门帘看到那抹逐渐黯淡的明媚颜色，表情瞬间难看至极：“主上……垂危？”
何铮不解其意，只以为萧霁担心殷策安危，抬手拍了拍他的肩：“放心，少帅没事，主上替少帅饮下了毒汤，要不然……”
他没把话说完，但长了脑子的人都知道“要不然”紧接着什么后果。
萧霁脸色煞白，有那么一瞬间，血色尽消。
***
西北二十里，交战双方正趋于白热化。
殷策对周思远的判断很准确，他的确撑住了——虽然一开始被床子弩打了个措手不及，险些乱了阵脚，又被北戎轻骑趁虚而入，冲得七零八落，但是当他回过神，立刻下达了一连串命令，看似四分五裂的军阵随着令旗召唤，逐渐往一处聚拢，仿佛一盘崩落的散沙，再度凝聚成铜墙铁壁。
这对北戎军而言不是什么好事，但拖欢非但没气急败坏，反而露出笑容。
“这才是那个人带出的军队，”他弯落眼角，发辫在天风中散乱，长眉下的双眼饥渴又兴奋，仿佛嗅到血腥味的猛兽，“只有这样的猎物，才配得上狼王所向披靡的宝刀。”
他夹紧马腹，与一名西北骑兵擦肩而过时，骤然挥动弯刀——寒光乍起，好似平地腾起的霹雳，战马在惯性作用下往前飞驰，马背上的骑士却身首异处，颓然倒地。
拖欢并指如戟，缓缓抹去刀锋上的血痕，又将一抹鲜红涂在唇上，品尝到人血的腥甜和刺激，仰天大笑：“痛快！”
痛……你妈的快！
周思远听到了拖欢的笑声，恨得眼睛都出血了，他从没哪一刻这样憎恨自己，贸然追击的后果就是亲眼目睹西北子弟兵在自己眼皮底下倒在北戎人的屠刀下。
对一名久经沙场的悍将来说，这是诛心，也是耻辱！
“拖……欢！”周思远咬牙切齿，却没因此失去理智，迎着傍晚砧骨的天风，他拔出长刀，声嘶力竭的咆哮道，“全军攻击！若有畏缩不前者，斩！”
这并非热血上头的草率决定，而是深思熟虑的结果——依照眼前的战况，一旦周思远下达“撤退”的命令，后果只有一个，就是西北军彻底涣散了斗志，羊群一样被来自北戎的恶狼追在屁股后面，直至全军覆没。
正因如此，摆在周思远面前的只有一个选择：死战不退，以血肉之躯化作长刀，将北戎人严防死守的战线豁开一道口子。
敌军不是要撒网捕鱼吗？
那就撕碎他的罗网，来个鱼死网破！
身陷重围的西北军从主将的命令中听出凛然杀意与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决绝，但没人因此畏惧退缩，恰恰相反，主将的决然点燃了骨血中的悍勇，他们不顾一切地冲锋，好似出鞘的尖刀，转瞬与北戎军砥砺相接。
“刀锋”碰撞，没有火星四射，也没有电闪雷鸣，只有鲜血迸溅与尸横遍野。
北戎战马脚程上的优势在这一刻成了西北军的助力，冲锋速度越快，意味着“刀锋”交击越狠，天际最后一抹残阳斜照凝聚在刀刃上，星芒似的流过血槽，在迎面而来的北戎骑兵脸上反射出雪亮的细长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