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沉：“……”
他对慕清晏随口编造的瞎话将信将疑，一边觉得扯淡，一边又隐隐觉得以当今太后心性，说不定真能干出这种离谱的混账事，犹疑再三，还是摁动玛瑙珠。紧接着，凤口张开，吐出一卷指节长的纸条，看着篇幅不长，其实是因为丝绢太过轻薄，展开后却能铺满半座茶案，绢上墨迹斑斑，大意是说潘氏旁支胃口忒大，打着朝廷的名号暗通“北边”，不知中饱了多少私囊，须得彻查明白。如若属实，自可便宜行事，叫那脑满肠肥的硕鼠将“油水”吐出来。
潘沉未曾面过圣，该知道的却一样不少：“密旨”用的是素白湖丝，柔滑细腻、毫无瑕疵，充作贡缎也毫不跌份；凑近细闻，墨迹带着淡淡的松针香，其色黑润、落纸如漆，当是上用之物。
更重要的是，“密旨”末尾落着一方小印，鲜红的大篆曲里拐弯，若是肚里墨水少些，恐怕还认不周全。
潘沉出身潘氏旁支，世代积累非寻常豪绅可比，不敢说学问有多高深，几个大篆还是认得的，一眼看出那是“颐和宁安”。
颐宁宫正是当今太后居所。
种种线索叠加起来，叫潘沉不由信了五六分，只是还有疑虑：“京中能人无数，太后则会命你一介女流前来查探？”
慕清晏只用一句话就捅穿他的肺管子：“潘大人看不起女流之辈？那敢问您现在动弹不得，是拜谁人所赐？”
潘沉：“……”
他但凡能动弹，非得先掐死这扮猪吃老虎的死女人，再挖了自己脸上这对识人不明的眼珠子。
“太后久居深宫，却耳聪目明，若非把准了脉门，也不会派出妾身对症下药，”慕清晏端着深不可测的架子，开始胡吹法螺，“潘大人，太后允你在西北便宜行事，是太后与朝廷的恩典。可您仗着太后与潘氏撑腰就肆意妄为，这些年的进项还不够，连军粮都敢插一手……这就有点过了吧？”
她话说得隐晦，却字句戳中潘沉软肋，后者脸色微变，只以为自己这些年的所作所为都没逃过头顶那双冰冷的眼，吞咽的动作越发明显。
“杨、杨小姐……”
“我不姓杨，我姓叶，”慕清晏拎起裙摆，在潘沉身前半蹲下，不着痕迹的瞥了眼帐角，只见伏在那儿的黑影一动不动，丝毫没有进来救人的意思，不由暗道一声“够沉得住气”。
她从鞋底夹层里摸出一把其薄如纸的小刀，作势在潘沉脸上轻轻一划：“有些事，还是自家人来办最放心，您说是吗？”
那刀长度有限，不过半个女人巴掌大小，刀锋却极锐利，拖过脸颊时，森然寒意流过皮肉，催开密密麻麻的寒毛。
潘沉能在西北经营起偌大一盘生意，不是吓大的，咬牙道：“你想怎样？这外面都是潘家的人，你若杀了我，自己也别想活着离开……”
慕清晏用寒光森森的刀尖在他脸上拖来拖去，拖出一朵婀娜妖娆的狗尾巴草：“谁说我要杀你了？”
潘沉不由一愣。
慕清晏不知是惋惜还是怜悯地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潘沉发顶——就像摸着一头不懂事的小狗：“脑子笨不要紧，可脑子笨还觉得自己挺聪明，以为能当执棋人，将其他人耍弄的团团转，这就是不知天高地厚了。”
潘沉：“……”
有那么一瞬间，潘老板体会到了四境统帅曾经体会过的憋屈：虽然这女人不大爆粗口，可她就是有把人气成大肚子□□的本事。
慕清晏冷冷盯了潘沉一眼，撕去所有故作谄媚的伪装，目光极尽犀利，好似锥子钉穿血肉。没等潘沉开口，她忽然直起身，扬高声量道：“戏看够了吗？若是看够了，不妨进来聊聊。”
潘沉猛地一震，就听“哗啦”一声，西北苦寒之地的夜风涌进帐篷，篝火将熄未熄地跳动了下，火光倒映在不速客面庞上，映出一张秀丽的鹅蛋脸。
慕清晏手指微弹，薄如纸片的刀光在她指尖旋出一团银光，转瞬消失不见：“我该叫你七姐姐，还是……乔先生？”
这是她第一次与“七姨娘”打照面，传说中“宠冠内宅”的女人穿着剪裁合体的袄裙，发上挽着素银簪子，通身打扮称得上“简朴”，只除了一样——大约是身体不够康健，抵不住西北苦寒，她披着一袭厚重狐裘，纯白如雪的风毛簇拥着面庞，叫那张原本不算拔尖的脸凭空多了几分颜色。
“叶姑娘，”“七姨娘”应该是听到了慕清晏和潘沉的对话，体贴地改了称呼，“不知贵人驾临，有失远迎，还望见谅。”
慕清晏弯下眼角，冲她笑了笑。
西北不比京城，冬日常刮白毛风，这一夜风声尤其凄厉，到了后半夜，竟然下起纷纷扬扬的雪刀子。潘沉带来的护卫再如何精锐，到底不是正规军出身，被这十数年难得一遇的大雪卷落，险些化成直挺挺的冰雕。除了少数几个值夜的，其他人有一个算一个，尽数躲进帐篷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