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听闻,清远侯府历代忠良,骨子里打着“忠义”的烙印,想来不会坐视生灵涂炭、社稷陨落。只是您的忠,究竟是忠一人还是忠一国,还请侯爷慎之重之!”
说到此处,他弯腰躬身,竟是长揖作礼。
章苑变了脸色:他才具有限,坐困此地多年,眼看着北境虎狼横行,比任何人都清楚大胤与北戎之间终有一战。奈何朝中百官言之凿凿,以为北戎不过区区外虏,藓芥之患不足为惧,一误再误,终于酿成今日之乱。
章苑未尝没存了与景徵相同的心思,只是他同样明白,殷策若真有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念头,当初就不会应诏入京,将身家性命交付他人。因此,他与景徵商议之初,只是由景徵出面试探殷策心意,若清远侯并不抗拒,再将话挑明。
但他万万没想到,景徵居然如此光棍,不顾殷策话里话外的抵触,直接揭了底牌。
当着慕清晏的面,殷策从来温润端方,但他毕竟是统领四境多年的军方第一人,只是淡淡一掀眼帘,眉目间的威势已经让章苑流了满地冷汗。
然而清远侯并未动怒,只是平静无波地看住景徵:“能当着本帅的面说出这番话,果然好胆识,这位景县丞想必并非池中之物——你祖籍何处?与我清远侯府有何渊源?”
景徵:“……”
他知道清远侯乃兵法大家,目光如炬、明察秋毫,但他确实没料到,殷策一双眼好似能洞察人心,猝不及防的穿透心头,将他深埋多年的隐秘扒拉出来。
景徵顿了顿,眼看殷策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丝毫没有“留情”的意思,只得咬了咬牙,掀衣跪倒:“回侯爷,小人父祖皆是北境边民,三十年前,北戎大举南下,小人一家险遭其害,幸得老侯爷及时赶到,解了村镇危困。那一年,小人的父亲只是个未及弱冠的青年,因仰慕老侯爷风采,入了西北军中,随其南征北战……”
殷策听到此处,脸色已有所和缓:“那你父亲应当已过天命,老人家身子骨可还硬朗?”
景徵苦笑了笑:“小人的父亲已于三年前过世。”
殷策略皱了皱眉。
“殷侯应当记得,老侯爷去世那年,北戎趁势作乱,您换上老侯爷的铠甲,领三千轻骑阻敌于雁门关外,”景徵说,“北戎虽退,殷侯所携三千轻骑却也伤亡惨重……我父亲就是在那一役中失去左臂,退伍返乡。”
殷策被他三言两语勾起极为久远的回忆,眼神微微恍惚。
“我父亲的伤臂落下病根,每逢阴雨天便作痛不已,苦熬数年,终于得了解脱,”景徵眉目低垂,“父亲至死惦记着西北大营,也惦念军中同袍,曾对我说,若能策马驰骋、扬威塞外,便是只有一日也瞑目了。”
殷策摁在膝头的右手倏然捏紧,又强逼着自己慢慢松开。
“是我的错,”他沉沉叹息,“当年不知天高地厚,将诸位同袍带出关外,末了却没能带回来……令尊乃当世英杰,是我有负于他。”
景徵摇了摇头。
“您从未负过他们,”他低声道,“当年若非您据理力争,又盯紧各州县府衙,朝廷发下的抚恤金早被层层剥削光,根本发不到我父亲手里。”
殷策苦笑了笑:“杯水车薪罢了。”
“父亲从未后悔追随您和老侯爷征战四方,其他袍泽也一样,他们甘愿为您赴死,却不想将性命交托给朝中那些着锦绣、食珍馐的‘大人’!”景徵连讥带讽的勾起嘴角,而后弯下腰背,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侯爷,您能逃出牢笼是侥幸,但您能保证北境十万铁骑都有如您一样的运气吗?您自己画地为牢便罢了,还要拉着他们赴汤蹈火,再被人从后捅一刀吗?”
章苑急得话音都变了,低斥道:“询之!你跟侯爷说这些做什么!”
景徵毫无惧色,直勾勾地盯着殷策:“殷侯……”
殷策竖起手掌,截断他的话音。
“本帅自己怎样都无妨,却绝不会让麾下同袍步我的后尘,”他长身而起,似乎无意将话题继续下去,径直往外走去,人已经到了门口,忽又顿住脚步,头也不回道,“还有,本帅不想再听到诋毁圣上的只字片语,还请景先生……牢记于心!”
景徵抬起头,只看到殷策飘出门外的衣角,有那么一瞬间,只觉后背凉飕飕的,内外衣衫都被冷汗打透了。
殷策此行收获颇丰,不仅找到流落民间的景昭女皇,还将盘踞青龙山的马匪一锅端了,就关押于荆紫关县衙之中。他本打算赶去大牢,一通鞭子抽下去,不愁马匪不竹筒倒豆子,不料计划赶不上变化——人刚走到外院门口,就被匆匆赶来的萧霁堵了个正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