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远侯果然是烧糊涂了,跟着慕清晏垂落视线,这才慢半拍地反应过来:自己能动了,高热和焦渴也不再那么灼人。
这意味着他已经熬过发作的时辰,暖情酒和软筋散的效用正在逐渐减退。
但殷策并没觉得好过多少,因为体温依然居高不下,他只觉自己好似那故事中的石猴,入丹炉淬炼过一遍,每一寸皮肉都火烧火燎,鬓角被汗水打透了。
偏偏女皇还在这时裹乱,一把攥住殷策腕子,露出胳膊上密密麻麻、纵横交错的……血道子。
那是颐宁宫的藤鞭,并不很粗,但行刑前会在盐水中浸泡,既为增强柔韧度,也为加重受刑者的痛楚。行刑时,一鞭下去皮肉皆开,不至于伤筋动骨,却会让人疼痛难忍。
慕清晏的眼睛红了,不是眼角泛红,而是从里到外透出血色:“……颐宁宫就算折辱你,也犯不着下这样的狠手,太后想问什么?她是不是怀疑袁成下狱,与你我有关?”
殷策头一次后悔将女皇教导的如此敏锐,那双黑白分明的水杏眼太犀利,一眼洞悉个中内情,根本不给他留遮掩的余地。
他沉默片刻,终究没扛住慕清晏直勾勾的眼神,低声道:“太后疑心袁成下狱是皇上所为,更怀疑此举背后另有隐情,便想从我身上打开缺口……”
慕清晏摁了摁突突乱跳的太阳穴,好容易才忍住心口泛滥成灾的戾气。
“是我莽撞了,”慕清晏闭了闭眼,咬牙道,“就算打着叶家的幌子,锦衣卫毕竟是天子亲军……何况叶家人的能耐,太后比谁都清楚——袁成上下其手这些年,连督察院和御史台都未曾察觉,那叶家庶子何德何能,怎就能破获这桩惊天大案?”
“是我太轻率想当然……是我害了你!”
女皇能吸取教训、三省己身,殷策很是欣慰,但他绝不愿见到慕清晏一味自责。眼看女皇越说越内疚,大有扇自己俩耳光替清远侯疼回来的迹象,他赶紧隔着被褥摁住慕清晏,顾不得自己赤身裸体,将她连人带被兜在怀里:“若非皇上,北境军饷难以补足,将士们只能饿着肚子打仗。再说,定计之时我也同意了,理应与你一同承担后果。”
殷策的安慰并没让慕清晏好受多少,越演越烈的体温却透过锦褥传来。女皇吃了一惊,忙抽出手试探了下殷策额头,果然烫得厉害。
“怎么烧成这样?”慕清晏惊道,“难受得厉害吗?我去传御医!”
这一回,殷策没拦着她,也实在是难受得说不出话了。
赵有宣是五更时分赶到的,彼时殷策浑身滚烫,已经迷迷糊糊。赵有宣诊脉片刻,长叹一声开了药方,方子写到一半时,忽听慕清晏问道:“赵太医可曾听过寒霜?”
赵有宣手腕一抖,一颗豆大的墨汁落在纸上,污了上好的珊瑚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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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相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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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赵有宣没说一个字,这般反应却已印证了慕清晏的揣测:“所以……果然是寒霜?”
赵有宣不答反问:“皇上如何得知?”
这就算默认了慕清晏的说法,后者眼神微沉:“你一早知道,为何不告诉朕?”
赵有宣叹了口气:“侯爷不允……也是不想让皇上担心。”
“允不允在他,说不说在你,”慕清晏目光灼灼地盯着赵有宣,“你是宫中御医,本该唯天子之命是从,但从过往来看,却是将清远侯当成第一位的主子——你与他到底有什么渊源?”
慕清晏其实一早察觉,只是不愿殷策劳神,因此没将话挑明,但她现在有了旁的考量:自己和颐宁宫分道扬镳已经排上日程,一旦图穷匕见,殷策必定首当其冲。与其坐以待毙,倒不如釜底抽薪,设法将其送走,待得龙入汪洋,自有一番海阔天空。
不过这么做的前提是卸去困住蛟龙的枷锁,即便无法根除殷策身上的一味寒霜,也不能让他落入举步维艰的地步。
“微臣出身北境,当年北戎铁骑大举南侵,一家老小险些死于外族屠刀之下,是老侯爷救了我,”赵有宣说,“老侯爷对臣一家恩重如山,臣无以为报,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殷侯入宫后稍加照拂。”
慕清晏沉吟不语。
赵有宣忽然起身,随后一撩袍服拜倒在地:“臣对皇上诸多欺瞒,皇上若要降罪,臣无言可辩。但殷侯对皇上至忠至敬,宁可自陷险境也要保您无虞,还望皇上莫要怪罪。”
沉默一点一滴蔓延开,慕清晏居高临下地看着赵有宣,突然无师自通了当皇帝的滋味:那是真正的高处不胜寒,看似居于荣耀顶峰,能将芸芸众生尽收眼底,可谁也不知道面前跪伏叩拜的头颅下藏着怎样一张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