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朝云听得有趣,不觉微微而笑。范成当初说得冠冕堂皇,道是不忍见稀世珍品落入金人手中,却原来还有这番用心,只是还有一点疑问:以范成的笔力,摹本几可乱真,为何一定要讲求原本?尤其是,真正的传世珍品,十之八九,求而不得,往往要费无数心力,甚至于冒绝大风险,譬如那晚入宫偷换画卷时,若是当真只有范成一个人,说不定早已被守卫发现又或是被看守禁宫的金兵围攻。
季延年想了一想才道:“范先生曾说,每一个画者,都会在画卷上留下独一无二的气息,千百年后,也不会消散。”
那是再高明的摹仿者也无法复制出来的东西。
他转过目光看向苏朝云。苏朝云初来之际,范成还是很警惕的,毕竟上升峰与巫女祠,关系历来密切,与药王庙和侍奉药王庙诸位神灵的朝云峰,是多少年的老对头了。但是这几天里,范成的防范之心,很明显在飞速削弱。苏朝云待人处事,向来淡漠疏离到近于冰冷无情,既便这几日里彼此之间稍稍
熟稔亲近一些,也不过称得上一句“君子之交淡如水”而已。但是无论是他还是范成,似乎都自然而然地信任看似冷淡无情的苏朝云。
或许是因为,他们都觉得,苏朝云太过高傲,绝不屑于窥伺又或是利用上升峰的秘密来赢得一年一度的祭神赛舞。就如眼下,苏朝云虽然不无好奇地询问着蝶变之秘,身子微微倾斜过来,专注地看着眼前的人,但是内里仍旧是那一枝亭亭独立、风雨不动、纤尘不沾的神坛青莲,背脊挺直,顾盼之间,眼神清澈明净,依旧是有如水精一般。
季延年恍然若有所悟,若有所失。人间烟火色,也许只不过是那水精莲花的洁净花瓣上倒映出来的瞬间景象罢了。
范成因为不想惹人注目,选的这个小院,门户低矮,庭园狭窄,季延年和苏朝云只能趁了夜深人静时在园中练舞。没有乐师与琵琵女相和,又恐惊动邻居,也不敢出声吟唱,只在心中默念节拍。深夜寂静,因此时不时远远近近地传来的哭喊声与兵器撞击声听得格外分明,令得庭园中翩然飞舞的人影,也时时停滞下来。苏朝云凝神静听,暗夜里的种种景象,仿佛都在眼前,令她心中极不舒服,眉尖总也不能舒展开来。
她知道这世上有着种种常人难以想象的罪恶与悲伤,但是知道与亲眼看见、亲耳听到,终究还是不同。
她也知道,曾经繁华喧嚣有如锦绣乡的东京城,因为杀戮、掠夺、寒冷、饥饿,还有死亡与绝望,正在慢慢变成黑暗地狱。
站在神坛上俯视遥远尘世的苦难,和站在这小院中亲身听闻这地狱的黑暗,是如此不同。
季延年察觉到了苏朝云这几日来的细微变化。她的舞姿,虽然有时难免让他觉得仍旧很有几分目中无人的孤高,但是也不能不感慨于那异乎寻常的轻灵超逸、随风欲举,只是这几天里,却平添了几分凝重与肃穆。
情随境迁,身随情动。
季延年此念一生,心中便似有无数思绪,烟云一般绵绵而起。
他忽然很想看一看,经历了这一切的苏朝云,再次在祭坛上起舞时,会有一些什么样的变化。
说起来,一年一度的祭神赛舞已经临近了啊,可是他们仍旧困在这东京城中。
第19章 舍身之行
围城至今,东京城中的形势,已经越来越紧张。不过范成探听回来的,也有好消息。据说因为各地勤王人马正在靠近,东京城四面平原,易攻难守,何况金人也不擅长守城,因此似乎打算再狠捞一笔之后便尽快撤离,所以这几日加紧掠夺金帛之物,又大举搜掠宗室子女、宫人嫔妃、工匠艺人,正在一队队运回北方。
季延年与苏朝云自是吁了一口气。这么说,只需要再躲几天,便可以出城了。
然而天不遂人愿。
金人撤兵前夕,掳走所有赵宋宗室,又要挟东京城另立异姓天子,负责此后每年向金人称臣纳贡,朝臣惊惶不知所措,商量到半夜,也未能推举出异姓天子的人选,金人恼怒之下,在城中随意选了三处纵火,又派兵团团围住这些街道,若有人从火中冲出,立时射杀,扬言若是日出之前不能立一个异姓天子,便要烧光东京城、杀尽东京百姓。
范成的小院,很不幸地被划在了其中一个火圈之内。
火起之际,苏朝云和季延年几乎同时惊醒,季延年匆匆说道不能进入密室、以免惊扰正在助阿弥行功运气的范成,两人匆忙裹了范成的青布外衫,又用青布蒙上头脸,出得房来,却见那老仆也已经起来,示意他们跟着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