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推官再一次将话题拉回到姚夫人身上,厅堂之中,也再一次变得寂静。
韶州这边的诸人固然不会忘记,李宏等人同样也已探听青春,当初分成几批陆续来到韶州的姚夫人的家仆,在十年征战中,战功赫赫,也死伤惨重,幸存者在姚夫人去后,一直或明或暗地守在世子平林的身边,对于韶州的所有事物,不再发一言。
这是一种无声的决绝。姚氏家仆之中,或许多有奇才异能之士,但他们认的只是姚夫人和平林,而非平清远,更不用提其他人。
即便是平清远,也默许了这种情形,不再向姚家旧仆发号施令。
以李洪的身份,若是觍颜去向关起门来自成一统的姚氏家仆打听那位将作大匠之事,的确尴尬得很。更尴尬的是,姚夫人那些旧仆,都是修罗场中搏杀出来的,无畏无忌,只怕多半还会当众落他的脸。
寂静之中,伏明伦带着笑意的声音格外清晰:“既是姓方,又是蜀中人氏,想必是方无涯了。”
随着伏明伦的这句话,厅堂之中的气氛,再次活跃起来。
李洪笑道:“伏先生可曾见过这位方大匠?”
伏明伦道:“方无涯道号无涯子,一年前我遇到他时,他正在重建青城观。其时有三家正在青城山等候,想要延请无涯子前去营建。这三家是峨眉普贤寺、长安大慈恩寺,以及洛阳龙门观。李大人若有心,可以往这三个地方寻访寻访。”
李洪若有所悟:“这位无涯子道长……唔,似乎营建的都是寺观……”
伏明伦笑道:“也有破例之时。譬如说为蜀王修建的观星台、岷江上的吊桥,还有这韶州沟渠。”
李洪吁了口气。
但是伏明伦紧接着说道:“不过要让无涯子破例,很不容易。据说无涯子肯为蜀王建观星台,是因为蜀王免去了他家乡十年赋税;岷江上的吊桥,是无涯子与人打赌的赌注,建成之后,赌输的那位道友,不但赔尽私产,还要给他做十年奴仆。”
他没有提起,姚夫人当年是如何做的,但是人人都能想象得到,姚夫人当年定然是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又或者是有足够的能力,才能请动无涯子来韶州。
想到这一点,众人不觉都默然。饯行之宴,因为区推官的不识趣,也因为伏明伦似是无心的推波助澜,气氛冷淡了许多。
李蕙仙注意到,平清远的脸上,带着一点恍惚。
这一点恍惚,掩盖在平清远一贯的镇定乃至于冷峻之下,若非李蕙仙离他太近,又向来细心,善察人意,恐怕也难以察觉到平清远的异样——平清远谈笑自若,只是眼神时时落在虚空之中,仿佛那虚空中有着一个令他无法移开视线的幻影。
李蕙仙觉得心口抑郁难受,便借口更衣,带着侍女嬷嬷出来透气。
厅堂之中的喧嚣,与庭院的寂静,对比如此鲜明。
李蕙仙站在廊下,望着庭中月色出神。
她才刚刚嫁到韶州不久,却已经觉得这时光漫长得令人疲倦了。
夜风之中,断断续续有人低语。李蕙仙本来有些出神,忽而听出来,说话的人中有那位区推官,立时提起了神。
区推官的两位同伴,似是在责备他,不应在饯行宴上贸然提起姚夫人,伤了新夫人与唐国送婚使的颜面,于韶州也没有好处。
区推官的回答,干脆得令李蕙仙心中战栗:“你们是否忘记了,没有姚夫人,就不会有今天的韶州?”
一名同伴轻声说道:“韶州四镇是节帅一刀一枪打下来的。”
区推官冷冷地说道:“也是姚夫人一砖一石建起来的。可是,姚夫人过世不到三年,有人就迫不及待地要抹去她留下的所有印记!”
另一位同伴略略提高了声音:“延吉兄这话太过了——”
区推官截断了他的话:“韶州四镇,没有谁比小世子更有资格继承。然而姚夫人一去,小世子便莫名其妙地忽得怪病,前因后果一概无人知晓;现在更是有人撺掇节帅要把他送给岩松子那个老怪!”
李蕙仙心中暗自苦笑。她毫不意外,会有人,或许会有许多人如此揣测平清远寻访岩松子的用意。
区推官的同伴默不作声,显然也觉得颇有同感,无从解释。
区推官的语气变得更为讥讽愤慨:“姚夫人当年出生入死时,恐怕从来没有想过,她身后唯一的血脉也不能保全!韶州很快便会有新的夫人、新的世子,她的恩泽遗惠整个韶州,唯独不能庇佑自己的儿子!”
说到此处,区推官略停了一停,似乎是竭力让自己平静下来,然而胸中愤慨之意,翻腾难消,令他的声音微微颤抖:“我总以为,天下万事万物,皆有道理可言,有如水势必趋下,山势必有高昂,日月星辰皆有路径,寒来暑往皆有定时,所以,姚夫人为韶州所做的一切,理应让韶州四镇永远铭记,理应让小世子承继韶州。可是……”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良久才慢慢地、一字一字地说道,“这不公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