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景成这一生中,他是从未相信这世上有神明存在着。
就算真的存在,人们跪在他们面前双手合十祈求庇佑的模样,也不应该会得到神明的怜悯,顶多是厌恶。
故而瞧见那双圆不溜秋的眼睛从王守阳身后出现时,李景成忽然在那么一瞬间里,质疑过先前自己的想法是否太绝对。
震惊,恐惧,轮番在那双眸子里出交替出现,紧接着梁晔扭头就跑。
那种不爽立刻取代须臾的质疑,在瞧见他头也不回地跑出去时,怒火烧到了顶点。
他起身,跟过去。
“这是发生什么了?你受伤了吗?”王守阳挡住了他的去路,见他一身的白色丧服皆是污血,以为他受了伤。
“我没事。”李景成望着他逃跑的方向,轻轻推开王守阳,“目前究竟是怎么回事,给我个说法。”
“他夫人将他赶出家门,原先是要投靠张阁老,但他又去了另外一个地方,这会才到达这里。没想到这里……”
“许桃赶他出门?真是有趣。”李景成“嘁”了一声。
紧接着王守阳告诉他。
“他夫人还叫他回京城把你杀了。”
李景成停下,看了王守阳一眼,又是一声响亮的“嘁”。
随后,他趋步跟上梁晔。
先是走过院子,跨过几道门槛,天色不知不觉中暗了下来,走出最后一道宅门,面前横着一条长长的碎石铺路,路的尽头是街道,可见灯火辉煌,一片光明。
有风将凋落的花瓣往这处巷子口里刮,天黑辨不清颜色,只知道铺了一地,乍看像细碎的雪粒。
梁晔在前,李景成在后。
中间有一段不算长不算短恰恰好的距离。
是他与他在八年里,一直都在保持的距离。
也是他与他在这些年里几度想要破坏,缩短,兜兜转转还是回到原点的距离。
年岁的流逝,越往后只会越让人觉得曾经一切都是徒劳,有些本就不该动的妄念,不该有的幻想,从最初就不应该有。
梁晔一直没停下脚步,直至走出这条路,来到大街上,扶住一棵树,身子躬起,往外吐。
过去那些可怕的记忆,不断在脑海里闪回,一幕接着一幕好似看戏般轮番上演。他死死掐住自己的脖子和在自己耳边的柔声细语交替着出现,那张脸一会在和煦的阳光下,一会又来在躺在血泊里的张阁老尸体身旁,就这么不断交错,刺激着梁晔的大脑,让他浑身不住颤抖到用手拍到自己的脑袋,口中碎碎念,停下来,快停下来,求你停下来。
他分不清真假,分不清柔声细语说永远陪着自己护着自己的李景成是真是假,也分不清为了个玉玺再度来到自己面前拒绝承认他们曾经见过的李景成是真是假。
他不住敲打着自己的脑袋,剧烈的痛像是要将自己的头颅锥出条缝来。
“停下来,我求你停下来。”他的右手从先前的敲击变成拍打。
国舅,我们是不是见过面,在那些年里的某一日,某一夜,某一处。
景成,向来都是你说什么,我信什么,又为何,要骗我整整八年。
不会的,我原谅国舅好了,就算过去真的有什么,我原谅好了。
……
“呕——”几下不知轻重的拍打,感受到脑袋上来自外力的攻击,疼痛让他冷不丁清醒几分,站在树下,又往外吐了几口。
趁这个档口,梁晔瞧见了站在路尽头的李景成。
一身白色的丧服,身上沾着好几处的鲜血,那些血迹在昏暗里都变作深黑色,和他腰间那把佩剑一样,充满危险的信号。
“不要过来。”
他瞧见李景成欲迈开脚步走出那个尽头。
“就到那里为止,别再朝我走过来。”
李景成滞住身子,风卷起一地的落花向他的方向吹去,吹得他宽大的袖袍摆动,额前垂落的发丝拂过他的面庞,他方欲开口说出来的话,最终在梁晔充满警备和恐惧的眼神下,悉数化作虚无。
但他照旧向梁晔跨出了步子,嘴角扯出一个看似无奈实则轻蔑的笑,一声轻哼。
“怎么了,怕我?”
梁晔在往后退。
“不是说就算过去真的有什么,你都原谅的么。”李景成负手,瞧着缩着身子的梁晔,笑着抬高了下巴。
梁晔一个冷颤,因着这句话,再看向他时,脸上多了几分无助。
“不是对我说当初派人在流放的途中杀掉曹岳的么。”
小胖子忽然身子一僵,一口气缓缓呼出,李景成身上穿的是丧服,他这才察觉到不对劲。
他微微张开嘴巴,看着这个男人一步一步从黑暗的尽头里走向自己。
“不是要对我赔这一辈子的罪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