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声也没吭,也没起身,只躺在迷蒙细雨中,勉强抬起手,遮住自己的眼睛。
泪水无声的从掌心中溢出,沿着他消瘦枯黄的下颌滑落。
里衣随他抬手的弧度露出破烂的一脚,上面打满了密密麻麻的补丁,是三年前娘亲坐在蜡烛底下一针一线为他缝的。
娘亲的手很粗,摸着他脑袋的动作却是极温柔的,倏忽,温柔的触感从脑袋上抽离,娘亲捏着帕子抵在嘴边,咳嗽了很多声,像是压抑着什么极大的痛苦。
他手忙脚乱的为她拍抚,可娘亲兀自呛了半晌,缓慢将手帕藏入怀中,这才继续说:“辰槐啊,如果娘亲照顾不到你了,你要学会好好保护自己。”
“保护自己?”男孩坐在炕上,孺慕的看着女子,“是指自己给自己补衣服吗?娘亲,我早就会啦!”
“不止这些,我们小阿辰还要学会挑柴,担水,浆衣,做饭…”
女子垂下桃花眼,那双灿若星辰的双眸被没日没夜的活计生生熬得凹陷下去。
她说的很慢,间或穿插几声咳嗽,“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那娘亲呢?”
“娘亲啊。”女子用绣花针蹭了蹭头皮,温柔的笑,“娘亲要去很远的地方,那里很美,有我们辰槐最喜欢的花。”
“娘亲可以带我一起去么?”
“不行哦,那个地方有限止令。我们小阿辰要等花枝寺里的花盛开一百遍,也就是过了一百个春天后,才能来找娘亲哦。”
……
“我有罪么?”男孩从手指的缝隙中望天,苍白的唇惨淡的蠕动着,半晌衔入一点酸涩的雨珠,“我是,有罪么?”
他扯开衣袍,露出一排干而瘦的肋骨,肋骨上,大大小小布满了无数疤痕。
大的是他赌鬼父亲的杰作,这是他每回去上县城输完钱后,灌满一壶黄汤回来的泄愤之作。
小的是村里的孩童用小石子小树枝弄出来的,他们说他是小叫花,又脏又臭。
他是,生来有罪的么?
他看着苍翠的树叶,看着雨珠噼里啪啦打入他嘴里,他探着舌尖,拼命的想汲取一点雨水来喝。
是苦的,比眼泪还要更苦一点。
他眼睛直勾勾的看着被雨气浇透的山林,侧了侧头,往石阶尽头,也就是山顶方向望去。
花枝寺的招牌,在远山翠岚,朦胧烟雨中隐约可见。
娘亲曾经告诉他,花枝寺是附近最有名的神庙,那里供着个神女,神女名为花枝。
她是稷神的使者,司四时,掌五谷,保佑土地风调雨顺,百姓昌平合乐。
娘亲也说,怀着他的时候,她也随着邻家姑嫂去山上求了花枝神女。
那天阳光明媚璀璨,鸟儿挂在树梢上叽喳叫个不停,她说,“我们的小阿辰,也是受神明偏爱的孩子呢。”
思及此,小男孩发疯了似的起身,顾不得骨头挪动错位的怪响,更顾不得浑身服刑似的绞痛。
雨线绵密的串着,男孩伤横累累的肌肤像是被累累雨线穿刺而过。
他拼命的将十指插入木柴中,献祭般的将柴火捧在手心里,高喊:“神女,求您,求求您。”
他一截一截捡着柴火,一点点往上托举着,嘴里呢喃脸上却含笑。
他实在坚持不到下一个春天了。
上山前,他偷偷在窗外听到所谓父亲和一道尖刻的嗓音谈话。
他们在谈论着他的去向。
“我家这小子,砍柴手脚麻利,做事利落,说好了一百贯钱的。大爷,您看…”他从未听过父亲如此谄媚的语气,犹豫又怯懦,“八十贯,实在是太少了。”
“不行,你这小子看起来太瘦,八十贯算我良心,多一吊都不成。”男子尖刻的嗓音拔高,似是不满,“张家那个女童,三十贯我都没收。”
“大爷,您行行好。我家小子勤快,你看家里上上下下亮堂堂的,全是他一个人整治的。”
“大爷,我实在是需要一百贯钱,要不您待会儿看看我家小子的皮肉怎么样?”
“……”
男孩背着才砍的柴火,慢慢转身,浑浑噩噩的往山中走。
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一步一跄的逃离开村子的,只记得自己负着柴禾,沿着青石台阶,朝花枝寺的方向去。
而又在此刻,倒在了半途。
“这些,这些,还有这些,给您,都给您。让我活过下一个春天吧。”
男孩在雨中,柴火似飨祭神明的供奉品,卑微又大胆的给神女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