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间朝四周看了看,确认房中再无旁人,才走上前去,压低声音对虞微说:“虞姑娘再等一等。会有人来带你离开这里的。”
虞微疑惑地眨了下眼睛,不明白他的意思:“离开这里?”
“他是重情重义之人。虽不曾递过婚书,到底是两家长辈亲口定下的亲事。”郑间道,“我前些日子去了趟江陵,见过他一面。他说过些日子会来长安。”
虞微起初并没有听懂郑间的意思。可当他提及江陵时,虞微忽然明白了郑间口中的那个“他”是谁。
虞微自幼在江陵长大。那里是母亲的故乡,山清水秀,四季如春。
自她记事起,便常常听虞崇在她耳边念叨,说何家那位小公子生的一表人才,将来必定是位好郎君。那时她年纪尚小,对虞崇口中的何小公子并无什么印象。只是听母亲无意间提起过,何家曾对虞崇有大恩,后来虞崇设宴答谢,酒醉之时对何老爷子许诺,将生下的第一个女儿许给何小公子为妻。
虞微长大后,虞崇带她去过几次何府。何小公子十三岁的生辰宴,何家办的隆重。她不喜席间喧嚷,带着司琴去后院躲清净,越过乱石堆砌的假山,望见挺拔劲瘦的少年立在池塘边,正拿木头做的弹弓打鸟玩儿。
她的脚步声惊了树上的鸟,他回头,隔着细柳垂枝远远眺过来一眼。
少年初长成,一身的干净,一身的明亮。
后来,她从父亲的口中知道了他的名字。
何湛。
清湛的湛。
郑间见她沉默不语,以为她是不信,便道:“永乐公主病重,没多少日子了。不然何将军当初……也不会不管虞家。”
虞微这时才抬起眼睛,摇了摇头,苦笑道:“他本就不应该管。”
她十一岁随虞崇搬到长安,从那时起,何湛年年都会不远千里赶来看她。
她知道他做了镇守江陵的大将军,可即便军务再繁忙,何湛每年都会来长安。有时是年关,有时是她的生辰。他来的匆忙,走的也匆忙,见过她的父母,便去她院子里寻她。
何湛每次来都会带礼物,可并不是每一次都能见到她。有一年年关,一伙流寇到江陵作乱,信鸽将消息送到何湛身边时,他刚踏进虞微的小院。
那一年,长安的冬天冷的几乎能冻死人。她从梅林回来,怀里抱着手炉,司琴在身后为她撑伞。她远远望见何湛对着她房间的方向默立了半晌,将手中的东西放在地上,转身就走。
雪下得急,在风中织成一张模糊扑朔的网。她犹记得那时何湛的背影,瘦而挺拔,如崖下青松。
那是她最后一次见到何湛。
虞家出事时,永乐公主患了重病。先帝几乎将整个太医院都派了过去,自己也跟着病倒了。何湛日夜守在母亲床前,连着好几日不曾合眼。他曾修过一封家书派人送到虞府,可是他不知道,那时的虞府已经风雨飘摇。
虞微从来不怪何湛。也没想过要怪他。这些年,他守着父辈醉酒后的一时戏言,做足了未婚夫婿应做的本分。即便她从来不与他说话,即便他心里清楚地知道她并不认这门婚事。
对虞家,何湛已是仁至义尽。
而对何湛,她只有感激。
郑间默了默,一时无话。半晌,他才说:“先帝临终前曾留下遗诏,死后要与永乐公主同葬寝陵。永乐公主若薨,何将军必定要将她送回长安。这里,他是一定会回来的。”
说罢,郑间不再多言,转身出了房门,带着虞烟离开了清鹤宫。
他走在长长的宫道上,两侧是绵延不绝的红墙绿瓦。他想起去年十五,也是这条正通宫门的长路,元宵宫宴办的热闹,路旁的石柱上、树枝上都挂满了流光溢彩的宫灯。郑元盛邀他回府小坐,郑间应了。宴席散时,他看见谢遇低声叮嘱了郑锦之几句话。
后来郑间时常在想,若谢遇知道郑家早早便背叛了他,他会后悔吗?会后悔自己轻信了小人,白白断送一生吗?
郑元盛并未将郑家倒戈的事知会郑间。大约,他心底里也并未把郑间当作郑家人。可许多事,就算他不说,郑间也看得出来。
郑家嫡长女郑秀秀一心仰慕二皇子,却被当众拒婚。而郑家千挑万选选出来一位姿容妩媚的表姑娘,想攀上那太子妃之位,先皇后却嫌她举止轻浮不肯答允。
如此,郑家只有把希望放在那位最不起眼的三皇子身上。
这些事,郑间都看在眼里。太子也好,郑家也罢,都和他没有任何关系。于是他冷眼看着,看郑家是如何背叛旧主去奉承那位圣眷优渥的蕙妃娘娘,看那张冰冷华贵的龙椅上换了庸君,年轻貌美的太后垂帘听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