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对他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付杨并没有很直白地回答她。
“那是一种运用声调的高低,音色的变换,情绪的调动,精密的心算,来回的试探,逼真的演技,对于某种物品进行的从无限最小化到有限最大化赋值的极限拉扯。”
容青千愣了愣。
每一句单拎出来,她大概能听懂。
组合在一起,反倒是听不懂了。
她试探地问道:“是,在唱戏吗?”
以她现有的知识储备,能想到的只有这个了。
付杨摇了摇头:“比唱戏还要有意思。戏者演的是他人的人生,他们演的是自己。”
她的身体突然前倾,肩膀微微耸立:“那是,在做什么呀?”
在她满怀期待的目光中,他慢吞吞地说出了四个字:“讨价还价。”
许是不太符合她的心理预期,付杨见她在“哦”了一声后,就轻缓地靠回了座椅上。
因为他自己本就是生意人,所以太清楚真实的谈判是怎样的了。
并不像影视作品中所表现的那般一板一眼。
互相谈完能给到对方的条件,直接就合作愉快了。
更多的是以看似坦诚的姿态,讲述着最利于自己的条件。
然后试探对方的反应,以此来逐级发放明牌。
在不利于己方的时候,还要故作慌乱,不经意地放出些暗处的破绽,让对方窥探到自己还有其他的选择。
于中场休息的空当,大肆散播不切实际的舆论,即能干扰对方的判断,又能钓出一些潜在合作伙伴。
虚虚实实,真真假假,抱着谈不成的态度,自信地宣扬着自己的优势。
在极限的拉扯中,倘若手中的“弹力绳”即将断开,又会忽地缓和下来。
重新做出必要的争取。
无论处在何种境遇的人,在生意场上的谈判时刻,都能感受到同等的挣扎与激荡。
这符合艺术的共通性。
不过,对于这种十分鲜活而又极富智慧性的艺术,他并不强求容青千能够欣赏。
容青千淡淡地说道:“像她那种买个东西,都能耗费诸多气力的人,应该很害怕这种场面吧。”
“并不。她觉得她们都很厉害,一个欲拒还迎,一个欲走还留。拉扯之间,那条被阳光晒得掉色的裤子,仿佛成了这世间最为珍贵的宝物。”
容青千不是很看得上这种行为。
她觉得市侩。
半点也不符合贵族气质。
俨然忘记自己家人赠送他人字画时的拉拉扯扯。
容易生存的人,似乎习惯对生存不易的人多加苛责。
或指责其行色匆匆,满脸愁苦,或嘲笑其含胸驼背,唯唯诺诺,或贬低其粗俗无礼,自作自受……
抛却过往环境,只谈现有行为,是对无知傲慢的极佳演绎。
“当时那两个人身边,还站了一个女孩儿。女孩儿全靠妈妈在一边讲价,自己全程微低着头不愿讲话,仿佛只要抬起头就会被周遭的目光乱箭射死一样。”
容青千不慌不忙地说道:“为了廉价的东西讨价还价,本就是件极为难堪的事呀。这样只会凸显自己的匮乏。”
可能是从小接受到的教育是这样。
匮乏是原罪。
被打上匮乏烙印的罪犯,无一能抬得起头。
付杨有些讶异地问道:“你真的这样想?”
“对呀。你不这样想么?”
她以为像他这样的人,应该更不能忍受匮乏才对。
否则也不会拼了命地搜罗财富。
他摇了摇头说道:“匮乏是没有罪的,更不用为此感到难堪。但——”
她见他有些欲言又止:“有什么你就直说好啦,不可见人的东西只会停留在你我之间。”
“但有些人会使用手段,让匮乏者误以为有罪。比如利用连环铺陈的歧视,赋值虚高的商品,差别对待的医疗……来一次次磨灭匮乏者的心气和尊严。这些本该平等获得的东西,以魔鬼的面容出现,仅仅是设局者为了能理所应当地持续性压榨。”
“让人无论从物质选择还是精神享受上,都遭受到无孔不入的打压,从而无法忍受自己的匮乏,只能拼命地忍受剥削。然而,现实情况是,就算再怎么拼命,这些人也绝不会拥有富足的时刻,只不过是看起来相对不那么匮乏。整个过程是资本对人的异化。”
容青千愣怔道:“我,我不会也在其中吧。”
“不知道。我以为你不在的。可是,看你对于匮乏者的嘲讽态度,又觉得或许早已经坠入了圈套。”
她有过极为短暂的心惊,可是很快又镇定下来:“呵,我在,我背后的那些人也在,恐怕没人能逃得出去。你说,谁又没在圈套里呢。”
付杨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