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是你的选择。”徐风檐叹气,“这回能跟着我回去吗?”
荆苔犹豫,徐风檐问:“还有什么未尽之事?”
未尽之事确实有,荆苔想,但这下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了……师尊,到时候黄泉之下,弟子连个礼物都没法带给你了,真是可惜。
荆苔正在乱七八糟地想,突然有人“梆梆梆”地敲轿子,恭敬道:“夜枫君。”
即使弟子没有擅自闯进来,但徐风檐还是立马端正坐好,握拳抵唇咳了咳:“嗯,有什么事。”
“发现了一本《微阳经》。”
徐风檐奇怪道:“《微阳经》有什么稀奇——”
他没说完,好久不见的小师弟却突然抖掉白裘,探身去撩帘子:“拿给我瞧瞧。”
这位弟子从没见过荆苔,乍然见了不免一愣,又不知道该如何称呼,磕磕巴巴道:“给……给您。”
荆苔低头扫了一眼,没如预料中的发现一本古老得可以化灰的书。
这本《微阳经》新得不可思议,好像刚刚写就,拿着的弟子递上来的时候,手指上甚至蹭上了还没有完全干掉的墨点。
荆苔低头翻阅,弟子逼迫自己不乱瞟,垂头道:“是在河床的玉泥里发现的,阵法古旧得厉害,一碰就掉了,但这书……我们觉得有点奇怪。”
“哪里奇怪?咦——怎么这么新?”徐风檐凑上来。
荆苔没说话,好像想明白了什么,不出他所料,这一本果然都与聿峡有关,他径直翻到最后几页,见上面写:
“兰生幽谷,即为挽水聿峡……大雨三十一日不停,塔淹病行,千百人口,存者二三,祭塔之典火灭……昧洞陆泠行逆天之阵,以五音为引,为商章、角青、徵心、羽水,宫均为君。聿峡尊主牧自明及长老共计十一人全数寂灭,陆泠之徒周烟树捆缚大堤一月有余,千年聿峡仅余二十三人,百姓二百一十一人。而后,周烟树之夫白霁以陆泠之骨为殉,化挽水之魂……是此,挽水必万古长存,兆载永劫。”
“……遗民有歌曰:‘我与酹酒,兴寄千岁,雨粘衰薤,垅霜戚戚。挑烛听风,月吟关山,肝胆倥偬,白骨无极。’”
再下面细细地记载了长老和聿峡弟子的名号。
然而聿峡弟子却记载了二十四个,头三个是“李青棠”、“韩渌”、“叶临云”,排在最后的,叫“燕庆”。
荆苔看到这里的时候,眼皮跳了一下,接着再翻一页——这一页密密麻麻的都是百姓的名字,一个不差,荆苔扫一眼就看到了“赵长生”。
再翻,是署名,“绿蜡”、“蝉娘”,还有一个“裴寄真”。
荆苔的手指在“裴寄真”的字迹上轻轻扫了一下,旋即合上这本崭新的《微阳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道:“这是世间第一本《微阳经》。”
说完,他就把这本册子丢进了徐风檐的怀里。
“啊?”徐风檐大惊失色,以为自己听差了,手忙脚乱地去捞这本册子,颠了好几下才颤颤巍巍地拿稳,磕巴道,“什么?第一本?你莫骗我!我受不得骗!”
小师弟没理他,径直掀帘子走下去,背影看起来有点冷酷。
等候回音的弟子下意识来扶,荆苔轻轻错开,自己撩着衣摆下轿,心里有点堵,心想,这就是全部了。
弟子还不知道如何称呼,嗫嚅半天没说出话。
荆苔望着雾障散尽的挽水的方向,道:“哪里发现的玉泥?”
弟子忙道:“就是那边,没多远,您跟我就行。”
荆苔点点头,跟着弟子慢慢地往河边走。
一路上他既没有踩到一地的枯草,也没有看到鬼魅似的阴影。
毫无疑问这一切已经天翻地覆,那些不见天日的瘴气被时间的风一吹就散了,水也流尽了。
荆苔想起《微阳经》里说“万古长存,兆载永劫”,只觉得凄凉。
弟子说:“到了。”
荆苔停步,收回思绪,没注意脚下,无意间将一粒石子踢进往下陷了几十尺的河床。
他的眼神随着这粒微小得可以忽略不计的石子,缓缓地移到黑色的“深崖”里。
裸露的河床像流干泪水的眼睛,黯淡无光。
在角落里,有一堆小小的、尖尖的、棱角分明的发着微光的泥堆。
那就是玉泥,荆苔想,聿峡弟子们来时珍重放下的、离开时拼命捞起的,命玉,它的最终样子,其实也就是这样不起眼的一堆泥土。
干爽的清风吹来,没吹去荆苔心上的阴霾。
他看着,猜测哪个会属于李青棠,哪个会属于韩渌,哪个又会属于叶临云。
过了很久,荆苔依旧一动不动,身形看起来有些单薄。
弟子不敢催促,垂手默默地等,他不停地看荆苔的背影,数次生出想要给对方披上衣服的打算,只是他隐隐地觉得自己不该如此,这位好像并不需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