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起来好像是无意识地在生气。”荆苔观察道,“可能因为辛没有归位。”
“管他呢,现在怕草走了有什么用。”甘蕲说,“我们快走!”
甘蕲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一手抱着葫芦,另一只手拉着荆苔一同拼命向上游。
海面看上去明明近在咫尺,却又那么遥远,地动颠簸尾随在后,青石的怒气几乎化作实体,翻天动地,把原本宁静的海水搅得一片浑浊,鱼群早就成群结队地离开了这个多事之所。
在两人看不见的背后,半圆形的光环似丝线回环,随后融进水波里,完全不见了。
两人只管死命地游,觉得自己就像当年累死在锦杼关的小鱼,觉得自己的筋骨都要在水波的袭击下碾成肉泥,耳朵也要被水锤破,手脚都在剧烈的运中变得麻木而没有知觉。
就在濒死的一瞬间,两眼发昏、视线暗淡下去的一瞬间,两人终于齐齐浮上海面,压顶的压力倏然退去,通透的天光洒下。
荆苔猛地吸入一口夹着清新雨水味道的空气,得救般喘了口气。
甘蕲看了眼自己和荆苔被海水泡地发白的手指,如逢大赦地笑了笑。
“我们这样……”甘蕲看着湿漉漉的俩人。
荆苔伸手把甘蕲鬓边的湿发别到他的耳后,道:“什么?”
“就像在挽水。”甘蕲笑,“就像在挽水里,我捞起小师叔。”
荆苔板起脸:“文无。”
“嗯。”甘蕲乖乖应道。
荆苔散开苔奁,露出包裹的蓂草本体,草叶还闪烁着灵光,晶莹而明亮,两侧的草荚饱满莹润,如璎珞般缀满枝丫。
两人在波浪中起伏,参光这时才露面,仿佛在等待什么。
荆苔的手指轻轻划过那些草荚,粗粗一数,两侧各八枚,加在一块正好十六枚,每一枚都有手掌大小,随他的动作轻轻摇摆,仿佛真如风铃般叮铃铃地响着。
“十六枚。”荆苔说,“十六蓂。”
他叹息,将蓂草挥向细雨朦胧的天际,在半空草荚纷纷散落。
十四枚随波流向入海口,一枚流向蒙那,还有一枚如雪回归天穹般飞起,飞向倒悬的眠仙洲。
参光高兴地长鸣,水柱不断,它再也没看俩人一眼,而是快乐地向那十四枚草荚漂流的方向追逐而去。
那十四枚草荚,终要开启十四条新水,其中有一条,名为“挽”。
与此同时,甘蕲散开藻鉴。
包裹中的葫芦立即爆出冷光,刹那间巨大的冲力使得它脱离甘蕲的手掌,那喷薄而出的水汽比十万座火山一齐爆发还要热烈。
那半个葫芦一面喷出水汽一面升上眠仙洲。
无涯无际的水汽如同笼罩整个世间的大雾汇聚一堂,云般彼此拥抱。
那比断镜树山的蒸气灯罩还要浓稠,只不过它是清凉的。
“从哪里来的?”荆苔问,心里先有了个答案。
甘蕲说:“大概就是我们那边多出来的水汽,刚好能滋补这边多年的干旱,倒正好是此消彼长、盈虚衰杀。”
“但天地在运行之中,自己会产生新的阴气。”荆苔说。
甘蕲道:“然后那些阴气就会积攒起来,造就后面的洪水、鱼祟和大雨。”
荆苔一时无言,这竟是个有你即有我、无我也无你的循环。
盈满、空虚、衰老、消亡,道使万物有变,而自身却无变。
荆苔叹息道:“也许这就是天地的‘道’吧。”
磅礴泱泱、波澜壮阔的水汽在海面上盘旋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忽然,风不再刮了,雨也不再下了,转而飘起小白点,荆苔一抬手,怅然道:“下雪了。”
雪沫从漩涡里飘出,绸密地、拥挤地落向大陆,庄重却又轻盈、像棉花一样裹在野兽的毛发和犄角上,浅黄色的蒙那山在大雪里一点一点地变白,干枯而赤|裸的树枝也覆上一层雪。
两人静静地执手等着,等着所有水汽都凝结为柔密的雪花,无声地降落。
雪盖住了迷茫的生灵、盖住了从来都只是旁观者的大地、盖住了痛呼和喧嚣,天光也变得鲜白而雪亮,像一盏天然的“银箔灯”。
荆苔不知道那位照旷是不是也曾在梦里见过这样的落雪。
这场大雪里没有疾风、没有冰雹、没有试探,只有绝对而极致的寂静,在这一场大雪下,世界正在自我愈合,积雪的旷野显露出斑驳陆离的颜色。
甘蕲身后翅膀抽长,在白皑皑中显得极为醒目,他抖了抖水,伸手揽住荆苔的腰,说话时从嘴里吐出水雾:“我们回去吧。”
荆苔轻声应“好”,总觉得他们的对话会打破这蕴藏着涅槃的寂默恬静。
半个葫芦里只剩银液潺潺,如镜似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