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光再度沉进水里,荆苔和甘蕲也一前一后地栽进水里,一直一直往下游。
水里没有声响,天光也细微,水很柔和,很温暖,光斑铺陈开,随天光小幅度摇晃,活像幼时在襁褓里的一场无忧无虑的梦。
游动的时候,荆苔生出错觉,仿佛他们俩也成了无罣无碍的两尾鱼,就这样一直游、一直游,游到天涯海角,游到时间和命运都无法触及的角落。
参光带着他们一起游到矩海的最深处,远远的,俩人看见一个巨大的半圆形光环,彩虹般架在幽深的海底,飓风般的鱼群都避开那里,给予那里宁静。
圆环中心,有一块巨大的青石和一株摇摆的草。
青石被水磨得圆润无比,哑口无言地定在海床,荆苔捏住甘蕲腕间的灵脉,问:“辛会不会已经忘了祂的原身还在这里。”
“也许吧。”甘蕲回答,伸手好像准备抓住投在青石上的光斑,“无穷的狂野,不能回头的流亡。”
或许从辛决定插手阴阳争斗的那一瞬开始,一切就不能够回头。
青石边的香草碧绿莹莹,在青石的映衬下显得那样微末渺小,似乎不堪一击,它一侧各有数枚草荚,沉甸甸的,在幽蓝的海水里,它静谧宁远的香气也依然存在,仿佛能随水波而悠然远去。
无论是谁看到它,也许都会不由自主地静穆下来。
站在它的面前,世间的一切苦痛、灾祸和折磨都是不存在的,光阴在它的叶片上化作短短一瞬,锁在那细细长长、复杂蜿蜒的叶脉纹理中。
四溢的芬芳、纯粹的心灵、慈悲的灵魂——或许也可称作“神”。
荆苔的心跳都漏了一瞬。
参光止步于光环之外,不再往前,小圆眼睛认真而单纯地耐心等候。
荆苔捏着甘蕲的手腕:“这是要我们干什么?”
甘蕲仿佛在思索,两人的头发在水中绞在一起,他顺手去解,慢悠悠地解了好大一会,才回捏起荆苔的手腕:“你还记不记得那个传说?”
“什么传说?”
“十六蓂的传说。”
荆苔一怔:“你是指那个最核心的传说?”
“就是那个。”甘蕲说,“传说,神折下香草蓂,每一荚都化作一水。”
“十四荚,十四水,另有昧洞一荚,眠仙洲一荚。”荆苔一急,嘴中吐出一连串泡泡,“神的寂灭之地就在寰宇之央,名为……眠仙洲。”
“我们脑袋上就是眠仙洲,师尊说世间本就没有神。”甘蕲说,“那么寂灭的神会不会指的就是他自己,不是魂魄,而是……”
原身。
荆苔看向神草“蓂”,它在至深的水里依然蓬勃发亮,使人不得不幻想在很久之前,天地幽暗的时候,它是怎么睁开第一双眼睛,望向矇昧、原始的万古长夜。
“真的要这样吗?”
甘蕲说:“我们要找的那半个葫芦,可能就在那下面。”
参光吐出一枚和它眼睛差不多大小的泡泡,飘到荆苔的手肘,然后破灭,催促他。
荆苔好不容易才把波动的精神定下来,颤抖着手,摸向蓂草。
相触的一瞬间,那种奇异而神秘的触感猛地击中他。
荆苔不由得泪流满面,像是师尊在用手在缓缓抚摸他的鬓发。
荆苔缓缓合上眼,让自己的思绪随时间一起溯回柏枝乡的一晚,那个经香真人被隐秘的宿命折磨的那个晚上,他就在门外、在廊下,等待那个看似足够决定很多事情、却其实只是顺水推舟的决定。
元镂玉和仇沼并肩走出柏枝乡,白鹤飞至经香真人的窗前。
只需轻轻一拔,神草蓂就轻易地离开了原地,在水里迅速变软。
青石仿佛被惊醒,微微晃动。
与此同时,甘蕲发现蓂草根部的海床凹陷,迅速长出了半个葫芦,竟然盛满一捧火液,甘蕲想要触摸,立刻就被灼得不得不缩回手。
荆苔一直忧伤地凝视手中的蓂草。
甘蕲忽然在水里把外袍脱了下来,转而低头把葫芦包了起来。
荆苔一愣,仔细看了看甘蕲身上的衣服,接着若有所思地看向自己身上的外袍,心头“叮”一声,骤然反应过来。
织女锡碧得意弟子——计臻,生平唯有二心血之作,一匹名藻鉴,一匹名苔奁,藻鉴熄火,苔奁耐水。
恰好都在锦杼关里被他们俩人所得。
荆苔刚三下五除二地脱下外袍把蓂草包好,突然被甘蕲拦腰往后一拉。
甘蕲贴着他耳侧道:“石头醒了!”
青石果真醒了,狠狠晃荡,看起来火冒三丈,光环所及之处都一片嘈杂,海床被它拉着一齐震荡起伏、翻腾颠簸,怒不可遏的青石几乎要把这片海底杀得片甲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