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失昼夜(十)
黑云像泼了墨水的陈年棉花,一屉黏着一屉,不见曦月。
周烟树手上的灯猛然亮了些许,灵纹如丝带,载着光芒一路奔跑——原来这条灵纹带远比荆苔所想象的还要长,让他想起布庄里打成结的丝线,它将排烟阁连同整条大堤都“捆”了起来,蚍蜉撼树地保护着它们。
而浪淘风簸持续地怒吼、冲刺、突进,灵纹摇摇欲坠,灵光杂乱地莹莹。
周烟树的脸色也跟着不停变白,像一具纸扎的人偶。
兽群般前仆后继的浪头坚定地冲过来,遇到排烟阁的石面就猝然崩裂,将木质的扶手给生吞活剥了,留下残垣,接着更大的浪头屏足了力气卷土重来,高度比先前更翻了几番,跨过石壁,发出狂喜的庆贺声——就冲着周烟树的方向。
她大惊,本能地向后退去,同时举起手,可她只是凡人,这一挡根本起不了半点用。
荆苔眼疾手快地甩出一道灵罩。
文无霎时凭空抓出一长条灰雾,灰雾像快速生长的树根,盘曲逶迤,咬住周烟树的腰身,把她拖到他们身边来。
周烟树这一动,攀在她身上的灵纹带晃动起来,她白着脸,后知后觉地深吸一口气,刚一落地,就问起陆泠。
“他消失了。”文无这样回答。
周烟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排烟阁自他们出来后就成了断井残垣,各处都是孔洞与碎木,还有黑色的霉斑。
荆苔甩出去的灵罩挡了不到一柱香,就像瓷器跌地一样裂开了,化成星星点点的碎光,他心知纵使自己大不如前,这道灵罩挡水也是绰绰有余的,只是……
荆苔喃喃:“水死了。”
“是……水死了。”周烟树的声音涣散,片刻后她累极了,随便把灯杆夹在手肘里,“把瓶子给我,好么?”
文无从荆苔手里勾走瓶子,数了数,是五个,有些是空的,有些不是,他尽数都要给了周烟树。
她只拿了一个,道:“师父寿数已尽,咳,这是他留下的虚影,就是为了这瓶子。”
这时巨浪东山自再起,荆苔一边挥手打散怒张大口的波浪,没功夫再和周烟树说下去,见文无还无事人一样站在那,不免有些火大,他再次向文无确认:“你真不是修剑的?”
文无的指间再次冒出灰雾,沉声道:“用不了的剑,还能叫剑么?”
灰雾倏地脱离了文无的手,如同蛰伏已久的猎手。
在周烟树微弱的惊叹声里紧紧缠绕住了她的灵纹带,然后没有尽头似的快速绞上去。
荆苔哼了一声,勉强接受了文无这个说法,问周烟树:“什么时候决堤的?”
周烟树的嘴唇惨白,身上有某种生机被剥夺的淡漠感:“一个月,大堤坍塌处有百多处。”
她的身体随着进击的浪头而颤抖,整个人好似苟延残喘的火焰,她用一个单薄的、非修行人的、纤瘦的身躯扛起了这座城。
尽管如此,她的目光还是不可避免地分了一些给荆苔。
现在知道自己和她的关系,无论如何是该做些表现出来的,可荆苔毕竟不是原身,实在不知该做些什么,也不会做。
周烟树吐出一口气,咬牙道:“不必勉强……我,我知道的。”
荆苔沉默了一小会儿,文无用自己的灰雾为灵纹带加持,让它在冲击下显得不那么摇摇欲坠。
但无论如何,一个凡人是扛不起的。
荆苔道:“千里大堤,都在你一个人的身上?”
周烟树咬着唇,恹恹地点头。
“整整一个月?”
“嗯。”
文无问:“人疏散了吗?”
周烟树调节自己短促而急切的呼吸,怎奈凡人的躯体无法承载,荆苔都能听到一声一声如同骨裂的细碎声响,即使在噪声里,犹然清晰。
荆苔推来一掌摁至她后心口,把自己其实已经非常稀薄的灵力镀给她。
这个过程不算快,周烟树稍微提了些力气,道:“没有多大用,不必了。”
荆苔坚持,两炷香后闷咳一声,只好放下手,带着歉意看着周烟树。
周烟树难得地露出一个笑:“你的心,真软,就和他一样。”
接着她才就文无刚刚的问题给出一个答案:“师父算出了一个地方,我叫人……还有没死的聿峡的人带着幸存的百姓一起去了。”
“你那个小伙计带着去的?”文无问。
“是。”周烟树点头,反应过来,“你们三个是一块的?”
荆苔“嗯”了一声,暗自感受了一下手腕上的痕迹:没有任何反应,不知道江逾白到底怎么样了。
文无一边继续操控着灰雾为周烟树护法,一边凑过来拍拍荆苔的肩膀:“好歹是玉澧君的弟子,不会丢了他师尊的颜面的,小师叔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