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理他。
敏儿跑得并不快,可以说她每前进几步,就要退回来,因为还有一个女人在后面,仿佛拖着着沉重的负累,走得很慢,发髻不高,耳坠子摇摇晃晃——瞧见那个身影,曲海哆嗦了几下,终于难以掌控地尖叫起来。
当归嫌弃地松开手,抬头问王灼:“师尊,能不能钉住他?”
王灼点头,似乎很赞同他的话,便随手折了一只树枝,唰地甩了出去,透过曲海的衣摆钉在地上:“好了。”
曲海本能地想尝试挣脱,王灼的声音立即响起,平淡而没有起伏:“后果自负。”
曲海打了个哆嗦,不敢动了。
任芷义道:“她是谁?”
“敏儿……敏儿的娘。”曲海吞了口唾沫,一颗硕大的汗珠滴进眼中,刺痛无比,血丝跟着占领了整个眼球,他问自己,为什么要怕?
那只是他早亡的发妻,他给她立坟、给她上香、带着敏儿磕头……
他明明是最称职的夫君、最称职的父亲。
敏儿摘来一束小花,捧到娘的面前,在娘低头闻味道的时候伸出手,好像在邀请她一起奔跑。
娘微笑着,但拒绝了。
敏儿摘来无数枝花,无数次邀请,娘都微笑着拒绝,姿态坚定。
敏儿低下头,鲜艳的小花枯萎,似羽毛飞下,她很悲伤。
娘摸着她的头,轻轻拥抱她,不过片刻,就又松开手,两只细细的手腕只一推,就把敏儿推了好远好远。
娘的影子越来越飘渺,越来越朦胧。
敏儿一扭头的时候,娘已经完全不见了,她在原地打转,惊慌失措,恳求每一朵花都帮助她寻找失去的娘。
世界开始下陷,像融化的雪、惊醒的梦。
垂头丧气的敏儿坐在草地中央,好像完全不相信娘其实已经离开,一切的事物都不会逝去,只是不见了,敏儿相信娘还在拥抱她,是她失去了眼睛,看不见而已。
她这样虔诚地相信着,期盼着,只要有一天她能复明、能重新睁开眼睛,一定还能看见娘的眼睛,
所以敏儿完全没有注意到她身处孤岛——下陷的世界流满冰凉的水,将她围困中央,有个人影在海浪里,黑得像噩梦。
曲海的胸膛剧烈地上下起伏,眼睛瞪得老大。
任芷义敏锐地瞥向曲海,抬了抬下巴:“这是你?”
曲海还没有回答,紧接而来的画面很快解答了这一切。
那个人影消融,与水合二为一,清亮的水逐渐浑浊、深沉,敏儿抬腿,岌岌可危的土层瞬间破开,敏儿于是陷进了这个沼泽、这片污浊的海。
沼泽一寸一寸地吞食她,她一寸一寸地往下陷落。
敏儿哭个不停,不知道谁能救她,远处,有个像娘的女人站在暖阳下,握着一束花,双臂张开。
敏儿伸手,想奔赴这个拥抱。
她极为艰难地挪动着,像被剪碎的白纸无数次重新黏合,她在伤害和侮辱中长高、长大,那种窒息和压迫的痛楚化作遍天大雨、化作不能直视的阳光。
直到有一天,敏儿梳起了和娘相同的发髻,长得比娘还高,她站在腥臭的沼泽里,倔犟地抬头。
她撕破了自己的双腿,仅靠手的力量爬上了岸,扑进了那个等待已久的拥抱。
敏儿嗅到那花蕊,是另一种香味,她抬起头,这不是娘,这是另一个女人,但同样让她感到温暖。
乾娘像娘一样拥抱她,替她打开了一扇散发着灼目光芒的门。
敏儿呆呆地看着那扇门,不知道如何是好,她发现自己的视线好像在不断升高,她低头,看见自己重新长出来的双腿,干干净净,没有血痕、也没有伤疤。
乾娘也轻轻推她,这让敏儿想起自己的娘——那天,娘也是这样离开她的。
敏儿反手抓住乾娘的手,像对待救命稻草一般。
乾娘指着门,门里长出了繁盛得不可思议的花丛。露珠滴在敏儿的手背,清清凉凉,她忍不住低头吮走了那一滴露珠,甜得像蜜。
乾娘鼓励她——“去吧。”敏儿留下自己的一截影子,跨过门槛,要去做个没有故乡的漂泊者,乾娘笑眯眯地挥手告别。
随着门的轻轻合上,法阵倏地顿时消散。
曲海卸力地跌坐地上:“我没有!我没有!你们骗人!”
楼致嘲讽地笑出声来,手里的扇子一合,向曲海的喉管而去。
但虹一步一步地走出来,直视他:“你在骗我。”
“我没有!”曲海还记得王灼的警告,怎么都不敢动一下,“我没有害她,她不听话!她要跑!她是我的女儿!她怎么敢跑!”
曲海一遍一遍地重复,好像在说服自己:“是她的错……如果她不跑!如果她不跑!一切都不会发生!一切都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