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蕲不敢置信地吼出来,腹上的灯簪冷得像经年不化的寒冰,而小灯晃悠着,仿佛在说“不辱使命”。
但与此同时,一个消失了很久很久的、久到荆苔觉得自己可能已经完全忘却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这声音带他拨开迷雾,看见了记忆岛屿上的一束红色的花。
第42章 飞帝乡(十三)
荆苔觉得自己不是被火焰吞没,而是被一些腐朽、掺着灰烬和尘土的东西包裹,它并不寒冷,也不滚烫,更像是一些熟悉到可以忽略的事物,像尘世间的那些羁绊,像……流不尽的水、吹不停的风。
所以萼川其实永远还是水,永远的河。
荆苔一直下坠、下坠、下坠,像雨滴穿过一层又一层的云,打破屏障和隔阂。
他最先看到了两只并翼而飞在湛蓝色天际的鸟,一只红得发金、一只清透如玉。荆苔很快认出,这是应鸣机和云青霭,他们翱翔的时候像船行走于汪洋大水,仿佛天空是水、是大地,整个世界原本应该颠倒过来,灵魂应该行走在风中。
一王一后飞过芣崖的山峰和树林,灵活地翻滚和鸣叫,仿佛在歌唱和舞蹈。
他们飞着飞着,一头扎入狂风暴雨,还是南方的那片树林,阴蔼沉重得如同一个经久不散的噩梦。
画面如跌落的瓷器般破碎,荆苔的视线再次变得清晰时,他看见青鸟托着昏迷的凤凰飞回,他们身后,噩梦正在逐渐消散,青鸟的一身翡翠般的羽毛烧得几乎乌黑,殷红的鲜血从再次裂开的、遍布全身的伤口流出,汇聚在爪子上,然后凝成拳头大小的血滴,坠向山林和萼川,一滴接着一滴,仿佛永不结束。
青鸟脆弱得仿佛下一息就要化作坠落的火焰,只留下黑如墨石、蜘蛛般张开的骨骼。
凤凰被送到黑狐狸的手中,青鸟瞬间倒下,眼睛里流露出留念,他轻轻地啼了一声,用乌黑的、残损的喙磨蹭凤凰美丽的冠羽,然后就满足地闭上了眼睛,好像把凤凰送回来是他这一生最重要的、唯一的使命。
荆苔又看到云青霭开始了在申椒殿修养的生涯,十六年昏迷不醒。应鸣机每天都陪着他,把他护在自己的翅膀下,温暖他冰冷的身躯。
无数个日夜,殿外日月变幻不停,他们紧紧依偎,鼻息交缠,静静地嗅闻对方身上的味道,衬得大殿如同风雨中的一艘独舟,无论外界如何汹涌风云不息,这里都是唯一的、最安稳的桃花源。应鸣机每次都迫不及待地走进大殿,迫不及待地回到温暖和安定,他亲吻睡梦中的云青霭的嘴角,轻轻呼唤自己王后的名字,就好像他们又回到破壳的那个被先后驮在背上的小巢。
然后有一天……
一个大和尚背着一个小和尚没有任何预兆地来到芣崖,他与荆苔一样,拿着一片凤羽敲开了芣崖的门。那小和尚明明已经是死躯,面色白得发青,小脑袋听话地靠着大和尚的肩膀,随大和尚的步伐而小幅度摇晃。
那是去非和空无。
去非温柔地扶正空无的头,轻柔地念着佛经:“我从久远劫来……我所分身,遍满百千万亿恒河沙世界……令归敬三宝,永离生死,至涅槃乐。”
他手腕上坠着一串荆苔眼熟的菩提珠。
去非一路走到申椒殿——那也是一个张灯结彩的焚桂节,萼川烧的火尤其旺。
应鸣机在后殿接见了他,行藏奇怪地觑着那个已经明显死掉的小和尚,神色变了又变,终究是没说什么。
去非把徒弟从背上解下来,抱在怀里,颠了颠,苦涩地叹道:“好轻。”
面对应鸣机的注视,去非先是把凤羽托在手里,递给应鸣机:“应施主,这是吾师交由给贫僧的,如今交还给您。”
应鸣机愣了半晌,叫行藏出去,行藏从善如流地退出门外,应鸣机又设下隔绝屏障才接过凤羽,从中感受到了先王久违的稀薄灵力在流动,他面色复杂:“当年先王向蓂门求助,他本没有抱希望,但还是有四个蓂门愿意前来。”
去非道:“只是来得太迟。”
“不迟。”应鸣机摇头,“妖族不是你们的责任。”
去非又道:“先后的风姿,吾师记了很多年。”
应鸣机眯起眼睛,也好像沉入了往事,缓缓数道:“孤记得,昧洞的陆泠,芥水月火寺的文罗大师,薤水禹域的催朽君还有紊江翥宗的羽索君,是他们来到了芣崖。孤一一记得他们的名号。”
去非笑了笑:“其余各门当时也被事务烦扰,不得前来也不是他们的意愿。”
应鸣机不在意地一挥手:“有缘无份罢了——这是先王的羽毛,孤记得,你们离开的时候先后赠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