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她油灯放得随意,又不曾关心一眼,怕出什么危险,还是抬腿进了门,替她收拾起了桌面。
即使是这么近的距离,她也只是抬头看了我一眼,视若无物,纤细的手指摩挲着纸面,用两方镇纸固定了两边,而后持灯静立,半晌,竟滴下泪来。
我一时愣了,停了手下的动作,去腰包里翻帕子,翻到了,一样是潮潮的,只好在手里绞好几圈,这才递出去。
她没有接,甚至好像没有看到,直直盯着画卷正中。她的下半张脸上满染着飞溅状的黑迹,焦干似墨,我却凭着经验断定,那是血痕。现下泪滴涌出,淌过面颊,把它们冲出一条条浅沟,愈发可怖。
这仅用帕子也蹭不干净,我又打开腰包,滴了点擦刀用的烈酒,凑到她身边替她擦拭了起来。
直到脏污剥落,面目揩净,她才摸了摸我的后脑,表示知晓我的存在,又向面前的画卷指了指,示意我也看。
画上有几位男子,并三两孩童,各自端坐。王妃所看的正中立着的那位约莫十七八年纪,方额浓眉,笑容却显得温厚,执扇而立,气度不凡。我并不认得,只觉下颌处的弧度似曾相识。疑惑丛生之间,我瞧见他的衣领处绣着一只翔鹤,刹那间,熟悉的松木苦香透纸而生,剜得我一痛。
“这是……”我犹豫着开口,“王爷么?”
她颤着手,穿过悠悠时光,抚了抚画上的面庞。
“是……吧。”
苦笑扯开嘴角,把我的疑问堵了回去,揉成一团棉花,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
“我从未见过王爷的长相……从前……我该回头看一眼的,一眼就好……”
我不大听得懂这番倾诉,却震悚于落泪的缘由。
我眼中的王爷和王妃大抵算得上美满的典范,窥得其中亦有遗憾的这一瞬间,心思难平。
不忍看她的泪颜,我低头,任凭目光落在纸上。忽然在前排一人的脸上看到了熟悉的伤疤和青痣。
那是年幼的沈叙,肢体完好,眉眼低垂。画师涂抹得不算真切,却把他的神思画得及妙,除了未褪幼态的脸庞,那模样与他端坐桌前,沉息听脉时简直一模一样。
王妃会为错过的昔年落泪,我看着画中人,却没什么想法。那不是沈叙,不是他怀念的他,也不是我所熟识的他,见过就罢了,多余的心绪,还是留给长长的未来吧。
“好啦,”片刻后,王妃收了泪,也收了画卷,“没想到你也跑进宫来了,没事就好。”
“我没事的……该做的事也做完了。”我有些担心地看着她。
“那就好,沈叙呢?”她的语气恢复了不少,又是那个带我笑闹的王妃了。
“在大殿那边,应当是安全的。”
“嗯,我们回去吧。你们之后怎么打算?”
“这个……”我替她掌灯,看她把画卷和抽屉还回原处,“静城很好,但我还是想回隐仙谷……”
“我想到了,都好,”她引着我走出门,“等你病好了,欢迎你再来玩。”
铺满夜色的石板路,有人同行后,立马变得生动。王妃问了我如何进来,被我如实相告的经历惊得不轻。
“没看出来,你是个有想法的。”
她的话音刚落,一个宫女跌跌撞撞地往这边过来,险些撞到我们身上。
“你等等……”擦肩一瞬,王妃拦住了她,“出什么事了?”
那人把王妃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支支吾吾。
“出什么事了?”王妃凛了神色,又问一遍。
“……皇……皇后娘娘……薨了……”她垂着眼,抖作一团。
沈叙的身子怎么也得养两天,于是我们清晨出宫后,在醴都城中寻了一处清静的客栈。跌宕的一晚后,我过了困劲,清醒得不得了,安顿好沈叙,就去配药了。回来趁他睡得熟,又忙活着擦身换药。
据王妃说,此日是新帝登基,要封赏一干人等。我们住得近,鼓乐声自晌午始,听得清楚。
沈叙就在绵绵乐声和我的药烟中睡了整日,从舒展的眉头看,难得好眠。
黄昏将近时,他睁开了眼,彼此凝望,相视而笑,我与他,都生出了劫后余生一般,略显虚幻却又充实无比的幸福感。
双手于衾被下相叠,窗外乐声也歇了,安宁如是。
脉脉缠绵到天色都看不过眼,羞赧成蔻色,门上被叩了三下。
我搓了搓自己的脸,待烫意稍逊,才去开了门。
王妃搀着静王,耐心地候着,看到我,绽出一笑。
“仪式了了,怕你们走的急见不上,所以来看看,”她向我晃了晃手里的食盒,“这儿毕竟不是静城,想松快地聚聚,还得是包了些吃食,借你地一用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