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尘愣了,这个问题师傅曾问过她,在将她逐出师门之前。她那时怎么回答,那时她愤懑,绝望,疯癫,她质问师傅自己何错之有?
是错在修仙之人应断情绝爱吗?
姜尘说那她不做上仙。
是错在爱上了自己的师傅吗?
姜尘不怕,爱乃人之常情,师徒又有何惧。
“不。”师傅那时对她说,姜尘之错只是爱意错付,仙人并非谈爱变色,“错在你爱我。”
倘若是现下的姜尘,恨不得在那时便起誓对师傅,承诺她不会再爱他,不会再生贪念,不会再想那么多。可那时她怎么回答,她横着眉眼道:“我没有错。”
姜尘有她的骄傲,她的爱意如同枝头的山茶花,落地时宁愿断头而亡。
她唇微启,颤动着唇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她的爱意在他眼中如此冥顽不灵,是天生便错的决定。
心骤然一痛,锁链慢慢收紧,姜尘无力地低下头喘息。她看到台阶上的白雪纯洁,她有多爱这白色,便有多恨这份白。她入尘世五百年,万色入她眼,可每当她不由自主地远眺时,她的目光总无意识地追寻着那份白。
她的手指缓缓松开他衣角,她轻轻颤了下眼睫,将头深深抵在上一个台阶之上。
姜尘说:“……我错了,师傅。”
姜尘的脚印孤独,像是坠进迷雾中,她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她来拜她的欲望。
姜尘颤着眼睫,眼皮落得一下冰冷,她努力抬起眼来,台阶太长,长得她望不到尽头。有风卷着碎雪,割裂她的神识,她曲了下僵硬的手指,用尽所有力气,继续往上爬。
又不知过了多久,天阶之上,只她一人。她爬过的地方蜿蜒出血迹。她衣衫褴褛,膝盖早已磨得血肉模糊,十指连心,可心更痛。
她面色苍白,爬上三个台阶后,摇摇欲坠地站起来,又跪下。
寒风碎雪渐渐在她眉眼结了霜。她把头磕在台阶上,挨着冰凉,用尽虔诚,声音亦破碎。可这天阶太长,长到她或许终此一生都无法走到他的身边。
“徒儿……知错。”爱不成便恨,恨比爱更容易,所以一直欺骗自己,欺骗世人。
“我错了,师……师傅。”她咬紧牙关,却还是无法咽下呜咽,心口发绞,体内的咒术似无情的枷锁,让她寸步难行,她知道她的师傅不会原谅她。
又有雪花落在她面上,她指尖冰凉,摸到了一寸雪,白雪映着血,她气若游丝:“我错了师傅。”
姜尘只觉脑海一片混沌,她隐约看到了无尽的白,太苍凉的颜色,让她的心也浸着冷。鲜血落在雪中,一点一滴,殷红又妖冶。她撑起身子,张开嘴,已经无力发出一丝声音。
*
以往不见人烟的云水间来了很多仙君,气氛沉穆,庄重寂静。天边云卷云舒,宫阙伏瑞兽。星星们已经被吓得躲在银河底不敢出声。
“神君。”有苍老的声音唤道。
那站在殿前的谪仙缓缓睁开了眼,不染尘埃,无欲无求,他对自己的赴死坦然接受。
林榭春在姜尘师傅的神识里,他走在一片雾色中,周围什么都没有。
走到深处,或许是姜尘师傅最无意识的深处,林榭春看到了一棵桃树,桃树永不凋零,花瓣悠悠随风飘荡。
树上有一个小姜尘,她坐在树桠上晃着腿,怀中兜着许多花瓣。
“师傅。”小姜尘唤他。
树下的仙君轻轻抚摸着树身,听到她呼唤,他仰起头。
小姜尘笑着便把兜里的桃花瓣都扬了下去,桃花纷纷,那是一场粉色的雨,下在云水间的一场雨。
他为什么会救下她呢,她那么小,不及他腰身,却又怎么在须臾间变成了盈盈的少女。
姜尘后来猜测过无数遍,她的师傅在以身陨天道的时刻,到底在想些什么。
她将手伸向前方,天阶如水,一股风雪吹来,一切忽如拨开云雾,清晰可见。天阶旁的灵石刻着大道无情四个字,笔锋犀利,只因道心无情。
她俯身在最后一节台阶上,眸中都是不敢置信。半晌,她似回了神,面上慌乱,强撑着身子想要登上云水间,却呕出一口鲜血,径直倒在雪中,身上的鲜血沁红了白。
“师……傅……师傅。”
有玄纹衣角落在她面前,花藏面容俊冷,看着身下的满身狼藉的人。她的鲜血蜿蜒在他脚下,他素爱洁,爱美人,却还是弯下身来,不顾她面上血色污垢,抬起她的下颚。
“你的师傅已经死了。”他垂下的发落在她面上,目光冷漠,却又带着几分讥笑。身后大殿仙君簇簇,他也毫不在意,“姜尘,何以如此?”
姜尘目光溃散地越过他,她此刻什么也听不见了。云水殿永远隐在这云水之间,所有的一切一如她离去时节。一片雪花从暗色苍穹落下,融化在她眼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