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巴车发动机声音很吵,车上还有两只大鹅扯着脖子没命叫,她们必须凑得很近才能听见对方说话。
柳叶儿闻见她嘴巴里甜滋滋的牛奶糖味道,“我们是最好最好的。”
窗外的风卷起鬓边碎发,盛夏的浓翠在眼前飞快倒退,身体随车辆颠簸起起落落,柳叶儿眼眶又不自觉漫起湿热。
她想到爷爷说过牛奶糖贵,不好卖,但秧秧喜欢吃还是多进一些,又想到爷爷说柴油车就是这样,又臭又吵,还有这条爷孙俩走过不知多少回的路,看过不知多少回的景……继而想到被留下的孤单单的自己。
柳叶儿眼泪的开关坏掉了,她根本控制不住,双手搭在前面座椅靠背弯腰啜泣。
眼泪是她们唯一能主宰的东西,林翡不会像大人那样劝她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她选择跟柳叶儿一起哭,先小声地哭,再大声地哭,最后向所有人展示她白白的小牙和粉红的扁桃腺。
她们坐在小巴车的最后一排,一个“呜呜”的哭,一个“嗷嗷”的哭,售票阿姨来到她们面前,问她们怎么了,林翡才用力吸一下鼻涕说:“我们爷爷死了。”
“啊——”
售票阿姨微微张嘴几秒,最后从衣兜里摸出张纸巾递过去,“擤下鼻涕。”
柳叶儿记得去县里批发市场的路,也记得那些与爷爷相熟的老板,当被问起“爷爷为什么没来”的时候,一大一小牵着手站在门前整整齐齐掉眼泪。
残酷的世界,无情用过往不断敲打她们,一次又一次让她们因永远失去亲人而痛哭流涕。
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想,不能提,一旦触碰,眼泪就止也止不住地流。因为那个安静睡在山上圆圆坟包里的爷爷,因为被留下的孤单单的柳叶儿。
夜里柳叶儿抱着林翡说:“我只有你了,我只有你了……”
林翡会更加用力地抱紧她,像两只小狗互相依偎着取暖。
林翡彻底搬来跟柳叶儿同住,她学会了烧水煮饭,学会了剥蒜洗姜,学会给自己编辫子扎头发。
爷爷种在天井里的植物长得很好,枝繁叶茂,花朵硕大,林翡还学着外公的样子替它们修剪枯叶和坏枝,把吃剩的果皮堆在花盆边。
七月下旬,大暑的前一天,林华玉还是来了,同行的还有赵老师。
暑期射击集训已经开始,陈教练走不开,而赵老师恰好是个闲人,决定跟着林华玉一起来看看林翡的情况。
林翡很干脆拒绝了赵老师,“我不去,我要卖东西,请你们不要挡着我。”
她有个拉货的小车,车子上用绳子绑个泡沫箱,里面堆了半箱冰块,盖子上贴张数学作业本上撕下来的横格纸,黑色水彩笔写:雪糕和冰水。
林华玉和赵老师给她让路,她戴着草帽推着小车在路上走,一边走一边喊:“卖雪糕,卖矿泉水,甜蜜蜜的雪糕和冰凉凉的矿泉水……”
林华玉手背擦了下鼻梁,想笑,挎着包慢吞吞跟在后头看。
赵老师小跑过去叫住林翡,“给我来两只雪糕。”
林翡停在路边,打开上面泡沫盖,“你挑。”
赵老师扬声问林华玉吃什么,林华玉说随便,林翡就从箱子里捡出两只‘随便’雪糕,赵老师“嘿”一声,“还真有随便!这商家有点厉害。”
林翡催他,“你快点,不然冰块就化了,雪糕会坏的。”
林华玉上前,指背推推墨镜,“两百块钱,我把你这箱包圆,干不干。”
林翡回头瞪她一眼,“有钱了不起?”
“有钱了不起。”林华玉重复。
“但是你没有老公和小孩,也是一个孤家寡人。”林翡嗤笑。
赵老师震惊,“你怎么能这样跟你妈妈说话。”
林翡盖好泡沫箱,“卖雪糕,卖矿泉水,甜蜜蜜的雪糕和冰凉凉的矿泉水……”
赵老师递来雪糕,林华玉撕开包装靠在石桥边小口小口吃,赵老师劝:“小孩子乱讲的,你别往心里去。”
墨镜盖了大半张脸,林华玉声音情绪难辨,“她没有说错,我就是孤家寡人一个。”
摇摇头,赵老师叹了口气,倒不是为林翡和林华玉之间糟糕透顶的母女关系,而是小人们之间坚定真挚的友情。
原本暑假参加集训的事情是很顺利的,林翡喜欢射击,也答应要去,当时想只要多说些好话,再请柳叶儿帮忙劝劝,起码有九成把握,现在看一成也没有了。
“怎么忍心把她们分开。”赵老师发愁。
他是个热心肠,他很为小人们的友谊感动,也很替她们的未来感到担忧,“不上学以后怎么办呢?家里也没有大人能为她做主了,她谁的话也不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