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敬坐在铺了漳绒的鸡翅木透雕麒麟纹交椅上,正低头用匕首削着手里的树枝,闻言,他眼也不抬,嗓音淡淡道:“快了。”
快了?
裴绾和崔妤对视一眼,又看向穿着绯色官袍跪在地上于画架前执笔作画的人,垂眼将心头浮动的思绪隐了下去。
裴玉摇却不知道身后发生的事,她满心欢喜地仰着脖子,只想等皇兄快点画完,然后她可以拿去装裱起来,等下回兰宴上取出来,惊艳四方。
裴敬说完,又低下头,继续捣鼓起手里的树枝,半点没有让人给崔妤裴绾看座的意思,仿佛根本不知道身边有人来了,早先让人请她们进猗兰苑的人也不是他。
然而裴绾与崔妤,却也并不拿他的冷待当一回事。
这两个女孩儿,虽然出身境遇不同,但实则身上也有些相似的性质。
裴绾虽然出身皇家,然而她的父亲燕王,早年在夺嫡之争中,却并不是支持今上的。后来今上继位,虽然为了名声并未太为难他,但燕王府的日子,可见的比从前难过太多。
再后来太后宣小辈进宫,想挑个合眼缘的在身边侍奉。裴绾费了许多工夫,从姐妹堆里挣了出来,这才让燕王府的光景渐好了起来。
燕王为人并无可挑拣的劣处,只是因为从前站错了队,这才致使门庭冷落。但他其实爱贤重才,又乐善好施,在朝野之中,很有好名声。裴绾能入宫侍奉太后,这就说明皇上并不记恨燕王,下面的人想明白了这一点,自然也就愿意与燕王府走动。
而裴绾呢,燕王府窘迫时,她的境地连小官之女还不如,后来进了宫,倒是得了许多谄媚奉承。她尝过了落魄与风光的滋味,又因这两年里逐渐在宫中磨出了忍耐的功夫,这会儿自然便也就站得住,并不着急惊惶。
至于崔妤,更不用说。她曾经饱尝过冷言冷语,最凄惨时,照德侯府里的丫鬟见了她都要啐两口。而如今裴敬只是拿她当空气,这对崔妤而言,甚至是谈不上需要忍受的不虞——左右她也拿裴敬当空气,并不关心他想做什么。
然而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裴敬开口,崔妤便不愿再等了。
她毕竟是太子妃,若是在这里受着裴敬的冷待,便也就连裴肃的面子一块儿丢了。
她将目光从青砖道旁一株青兰上移向裴敬,声音轻冷:“三皇子让人请本宫与昭华郡主过来,难道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裴绾吃了一惊,转过头看她。她细细的柳眉压下去,眼睑微垂,自然便带上几分居高临下的意味,如今又冷着一张脸,那秾艳的眉眼,看起来也沾了几分令人不可直视的端重与沉静。
裴绾在心里暗暗想道,真神奇。分明前几回她们见面时,阿妤看起来还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现在再看,却是同从前不大相似了。
她好像真的长成了一位能独当一面的人物,甚至裴绾隐隐觉得,她这个样子,和堂哥竟有些相像。
裴敬也有些诧异,似乎是没想到这个面团似的弟妹,原来不是个泥捏的脾性。他扯了扯唇,意味深长道:
“看来没有人告诉过太子妃,在宫中,沉不住气可是大忌。人皆道花无百日红,可若是耐不住霜寒酷暑,百日都嫌长。”
崔妤抬眼,不卑不亢道:“三皇子说得有理,花无百日红,所以本宫与太子,自然是要做那常青树。”
“太子妃口舌上的功夫果然厉害,这一点倒与我那皇弟不同。他那人生性冷淡,自小便寡言少语,实在无趣得很。我倒是没想过,居然有人想嫁他……”裴敬笑眼微弯,看起来极和气的样子,“太子妃说话这样有意思,应当很看不上皇弟的性子吧?”
他说着,便拿起手上削尖了的树枝,在手里比划了一下,然后又失望地放下,然而下一瞬——他竟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取出了一副弓箭!
他转过身,将箭矢对准了不远处鸟笼里正在啄食的鹦鹉,正当裴绾提心吊胆之时,他却又忽然转回来,对着崔妤射出了弦上的那一箭!
长箭破空而出,挟着不可阻挡的威势,凛然向着崔妤而来。
裴绾反应过来,就要拉着崔妤躲开,然而崔妤却不依从,她只死死站在原地,望着射向眼前的羽箭,和羽箭之后的裴敬。
她在赌。
赌裴敬不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伤她。
她紧咬着牙,直到那只羽箭从她脸边擦过去,她的心才开始狂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