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元藉等他说完,方才慢悠悠开口:“微之,怎么说话呢,还不快给姜大人赔不是?”他说罢,话锋一转,淡声道,“不过我也想知道,姜大人当年分明知道,阿妤是我崔家的女孩儿,流落在外非我们所愿。”
他顿了顿,方才继续道:“为何这么多年,你既不曾联系崔家,也不曾告知阿妤她的身世?”
姜秉明闭了闭眼。
良久,他方愧声道:“是我对不住你们。”
当初他的确想过,将阿妤送回崔家,也算给故人一个交代。
只是后来他使人去打听,才知道崔家正值内乱之时,这么小的孩子,若是送回崔家,难免成为旁人对付崔元藉的一道靶子。
于是他一时私心作祟,将孩子带回了姜家。
他想,他的夫人是高门嫡女的出身,性子最是温婉端庄,一定会教养好这个孩子。而他会等时机成熟的时候,将她送回崔家。
却没想到,日子一天天过去,当初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渐渐长大,眉眼间也逐渐显露出她母亲的影子来。
她们母女真是长得很像。
小丫头性子活泼天真,偶尔也有些执拗。他还记得有一日带她出门逛街,路上遇见卖糖画的老人,她一直眼巴巴地看着,但那时候她正因为吃多了糖牙疼,是以他只能哄着小女儿说今日没带够银钱,明日再带她出来买。
只是后来第二天,第三天,好几天过去,两人再也没见着那个卖糖画的小摊。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小阿妤对任何事情,都变得十分执着。常常说什么就一定要做。
要去城外庄子上看小猫崽就一定要马上去,要吃桂花糕酒酿丸子板栗酥就一定要吃到,不然她就会一直坐在一个地方,撅着嘴望着来来往往的人。
想起往事,姜秉明有些想笑。
他这一生,是很不尽兴的一生。原本只想做个侍弄花草的闲人,却被父亲逼着读书科考,到了该娶妻的年纪,又因为与心仪的女子家世悬殊太大,转而被迫求娶门当户对的魏家小姐。
魏婳对他,毫无情意可言。她嫁他,也仅仅是因为他的功名才学,姜家的世族地位,不会辱没了她的身份。
后来两人有了女儿,女儿也学着她的样子,一心一意要做被人称颂的姜家大小姐,从小便被教导着笑不露齿行不摇头,不过三五岁大,见着他时,便只会远远福身行礼,唤一声“父亲”。
他这大半生,说起来实在乏善可陈。而他何其有幸,能从那人的女儿身上,感受到些许温情。
尽管如今,终究是要还回去了。
尽管他从来都知道,偷来的东西,长久不了。
他当然有许多的话可以为自己开脱,但是这时候,他却只想说对不住。
终究是对不住他们。
一时私心,却让他们十几年不得相聚。
崔元藉看着他,许久,叹道:“算了。你往后,可还会回来?”
姜秉明摇头。
他还有什么颜面再回这里。
他以为温婉端庄的妻子,聪颖贤淑的女儿,原来都是凶狠恶毒的刽子手。然而毕竟十几年的情分,他无法扔下她们坐视不管,唯一能想到的办法就是,带她们离开定京,从此长居丞中,再不归来。
对她们而言,定京城就是她们箱笼里那块最华美的衣裳料子,而吏部尚书夫人,与照德侯夫人这两个头衔与称谓,就是她们妆台上最名贵的首饰。今日之后,她们却再也不会拥有这一切。这对她们而言,是最残酷的惩罚。
“阿妤……就要出嫁,你不想亲眼看看?”崔元藉又问道。
这却不是他真心所言。他与长子的心一样,对姜秉明,纵然不会怀有全然的恨,却也没法谅解他的所为。只是他想,阿妤,或许是想在那样的日子,也看到他的。
她什么都不知道。
姜秉明仍旧摇了摇头:“还是不了。”
如果不是因为他,阿妤不会被魏婳和明佩那样对待。他已经亏欠她许多,怎么还有脸出现在那样大好的日子里。
他如今唯一希望的是,不被阿妤知道他狭隘的私心。
他盼望他能永远做她记忆中那个公正严明的好爹爹。
崔妤在外头等了许久,天都快暗下来时,她总算看到穿着灰青色长袍的身影从一丛青竹后显现出来。
她嘴唇微动,轻声唤道:“爹……”
只开口说了一个字,她便停下。
事到如今,她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这样叫他。或者说,她不知道,他还愿不愿意听见自己这样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