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这样恐惧嘛。我瞧你这般害怕我,目光却在动摇。其实你心里亦有所求,对不对?”漆黑的污泥道,“我知道你在追求甚么,你想铸成神迹。”
左不正眼瞳一颤,她被这恶鬼说中了心事。“你为何知道?”她轻声问。
泥垢咧嘴一笑。“这没甚么大不了的,凡世里的十人有九人皆想铸成神迹。只不过他们只想享神迹带来的富贵荣华,却不愿受在那之前的苦楚辛酸。不过我好心劝奉你一句,像你这样杀鬼,恐怕杀上一二世,都成就不了神迹。”
“为何?”左不正又是心尖一颤。
“所谓神迹,便是一生也不可成之事,你白白耗费一辈子的光阴去除鬼,旁人也做得到,哪儿轮得到你成神?”污泥以劝诱的口吻道,“将我自土里掘出来罢,我告诉你铸神迹的法子。”
左不正摇头,感到浑身发冷。她静静地看着污泥,那滩软泥像一只无底的黑洞,盛满着未知的恐怖,她忽觉得自己的一世徒劳无功。静坐了许久,忽然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照亮脑海。
少女猛然起身,转头往火堆处走去。污泥在她身后惊惶地叫道:“喂,喂,站住,你要往哪儿去?”
左不正站住了,身影挺拔,如一柄出鞘的利刃,迷惘之情被纷然斩落于她的脚下。她说:“你说得不错,若是我此生执着于除鬼,还真无法触及重霄之上。多谢你提点,我如今已有了新的念头。”
枣木枝在火中噼噼啪啪地乱响,像一阵惊雨。左不正向漆黑的神像微笑:
“既然用一辈子来杀鬼仍不够,我便用两辈子、三辈子……乃至成千上万世来杀,积土成山,终有一日我会成神迹。”
地府大门敞着,鬼吏列阵而行,声犹鸣雷。无数幽魂在暗瘴中缓步前进,走向大殿。鬼火青幽,在空中连缀一片,地府录事白冥不夭正坐在翼之山木案后,代替判官给众幽魂断罪。
今儿不凑巧,狱卒的铁钳、交股剪和铁树皆坏了,施不了刑,白冥不夭正慌手慌脚,却听得有胥吏匆匆入刑房来报道:“白冥,外头有人要见你!”白冥不夭心烦意乱,摆手道,“搁着先罢,刑具还没好呢。”那胥吏又支支吾吾道:“你最好出外瞧上一眼,来的是个凡人。”
凡人?白冥不夭心里一动,他快步走上大殿,却见殿中站着一个玄服少女,一身箭袖玄地云花袄子,绑着腿绷,扛着玉嵌刀。白冥不夭见了她,登时变了脸色:是曾来过阴府的那个胆大妄为的凡人,左不正。
白冥不夭赶忙上前,揖了一揖,将那少女扯到一旁,悄悄问道:“大人,哪阵风将您吹来啦?大司命大人呢?”
左不正答道:“没风,没大司命,我自己来的。”
白冥不夭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听她道:“我本在凡世除恶鬼,但太岁与我道,照我这样慢吞吞地除下去,一辈子也不可能成神迹。于是我便往恶鬼最多的地方来了。”
“你……你是觉得阴府里的恶鬼多,方才来此地的?”
“不错,我瞧你们这儿不是正好刑具坏了,无人施刑么?于是便自告奋勇地来做这刽子手了。”左不正狞笑,“让我杀上十万妖鬼,我看到底老天会不会将此事认作神迹?”她说罢这一番豪言壮语,又问白冥不夭道,“对了,你这儿是不是有凡人的生死簿?”
“有倒是有,可那需得大司命才能亲启……”
左不正说:“那小子爬天磴去了,才无暇管地府里的事儿。我想问你的是,世上有没有过先例——耗费其余世界里的时运,将其全堆砌到这一世的人?”
白冥不夭支吾道:“其实大司命也可以算得这样的人。他写了千百世天书,可在他书下的如河沙一般的世界里并无自己的身影。换言之,他便是独一无二之人,故而其身上蕴藏的术法极为强大。大人,难道你……这万万不可呀,怎能拿自己的其余生世作这一世的垫脚石?”白冥不夭大抵想到了她要做何事,脸色煞白。
磷磷鬼火映亮了左不正的身影,那影子摇晃着,落在墙上,层层叠叠,好似妖魔。左不正勾唇一笑,笑意宛若霜刃,锐气腾天。
“有何不可?”她说。“只要我这一世可成神,我不介意其余成千上万世的我堕落成魔!”
第七十四章 穰岁不祈仙
如今五重天上,七杀星官左不正独面着黑压压的一片铁骑。
她在笑,且笑得毫无惧意。她想起千百年前的自己,那时的她尚为凡人,可却已立下升天之志,甚而敢下至九泉,日日在剑树血池中度过。她亦记得那日复一日挥剑的劳累而无终的年岁,她时常满身披创,身中如灌沉铅。恶鬼或尖角乌皮,或吐舌舞爪,凶狞向她飞扑而来,如蔽天蝗虫,她摩顶放踵,锲而不舍,杀十万恶鬼,终成七杀星官。那是一段无光的岁月,于是她方知若欲成神,需先成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