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我出去。”鸠满拏却道,于是一众金甲将走进来,以结实臂膀扶椅而出。鸠满拏坐于其上,一动不动,像乘着轿子。趴在长凳上的小泥巴目瞪口呆,这厮是没生腿么?连路都不走了,架子竟这般大?
中天宫外,云袅烟斜。
刑狱官柳岸横眉冷眼地站在宫外,背着手,身板挺直,仿佛一杆瘦竹。
见到鸠满拏从宫门里抬出来,他眉头略蹙。待金甲将将椅子在地上放定,柳岸才轻咳一声,肃穆地道,“中天鸠满拏,你治下不严,属下易情、文坚二位星官违了天廷律令统共五条,当以大罪论处,你也应遭责。你可知他们犯下了哪五过?”
鸠满拏颌首低眉,揖道:“私自与凡人勾连,怠慢福神大人,容宥鬼怪,延宕时机,铺张浪费天廷香灰,是这五过。”
柳岸俨乎其然,喝道,“你是他俩上官,受罚应翻一番。他俩各罚五百板,你便应罚上一千板!上回你已领过五百,余下的一半板子,今日便打完罢!”
一片寂静里,只听得滴滴答答的水声。血从竹节纹椅上淌落,在鸠满拏脚下聚成一小洼。因他坐在椅上,小泥巴和文坚不曾发觉他背上已然皮开肉绽。他无力行走,连支撑神智也难。
鸠满拏脸色惨白,笑容却仍温澹。他揖了一揖,垂下头,道。
“下官领罚。”
第五十三章 弱羽可凭天
月光淌进回纹窗里,将官舍里的一切镀上一层薄银。
小泥巴俯卧在四面床上,哀叫连连,因疗伤金津之效,那留在腰臀上的伤已好了,然而疼痛仍在,似有猛兽在不间断地撕咬。他在榻上躺了几日,像一块发霉的萝卜缨。暗沉沉的阴影落下,窗外缓缓伏下一头巨龙,金眸粲然生辉,代替了月亮。小泥巴见了它,没精打采地叫道:
“烛阴,这些日子里你去哪儿了?”
“浮翳山海。我去那处养精蓄锐,可不想回来时却见你屁股烂成了软泥。”
“没良心的玩意儿!”小泥巴斥道,“我出去办差,你便临阵脱逃,去和浮翳山海的母蛇纠缠。若来日我上天磴,你还不得逃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烛阴低沉地笑,龙息卷得帘栊猎猎作响。它道,“我来这儿不是为了寒暄,也不是为看你笑话。我来传话:鸠满拏此时正在中天宫中,欲要见你。”
鸠满拏要见自己?小泥巴疑惑。
他竭力支撑起身子,忍着惊人的痛楚,一步一挪地走向中天宫。进了花园里,只见月如明珠,柳偃斜坡,枝叶蔓披间,鸠满拏坐于一张紫檀嵌桦木椅上,静静地候着自己。
小泥巴一瘸一拐地走过去,鸠满拏微笑着与他道:“易情,你知道我为何叫你来此处么?”
“谁知道?深更半夜的,兴许你要同我花前月下。”
“胡闹,咱们要说正经事。”鸠满拏责他,却又很快松了口。“不过也不算得正经,不过是一时兴起,寒暄一二句。”
寒暄就寒暄了,至于大半夜将人从床上拖起来么?小泥巴不情不愿,眼睛却尖,瞥得鸠满拏衣下似缠着细布,隐隐有血迹洇出,又看他身上缚着竹板、长坐不动的模样,竟是猜到发生了何事。
“鸠满拏大人,莫非你……”小泥巴声音打颤,“……因我们而受责了?”
鸠满拏笑道:“常有的事儿,你们且放宽心。倒是你,我听福神大人说,你下凡间后反而遭伤了心,此事是真的么?”
他指了指一旁的天然木椅,那椅上刻满破伤咒,想必即便坐下,创口之痛也可大为减轻。小泥巴犹豫了一下,坐在他身旁,将在凡世中所发生之事略叙,说起无为观和天穿道长、微言道人、迷阵子,再说起那等候了自己三百余年的游光鬼,不由得悲从中来,泪水夺眶而出。
罢了,他喃喃道,“鸠满拏大人,实不相瞒,文坚与迷阵子皆劝我上天磴,我也知步天阶兴许能挽回故人的性命。只是我心中仍有隐忧。那天磴之路漫长险阻,千百年来有谁真正抵过成天?我忧心的是,若我魂心尽碎,真身死于天磴上,又有谁还记得无为观?到了那时,我的故人才真算泯于尘烟。”
忽然间,他落入一个温暖的臂膀,鸠满拏旋身过来,轻轻搂住了他。一刹间,所有的委屈与不安如决堤洪水,汹涌而出。小泥巴在那怀抱里低声啜泣,以往的无数光景如灯片般在眼前一幕幕轮转。在上中天宫之后,鸠满拏对他关怀有加。被狮面鬼咬伤时,鸠满拏不远万里下中天去救他,给他包扎敷药。鸠满拏赐他以枣木牒,笑道希望他往后大有可为。每每自火海刀山中脱身,他想起的便是这被柔和月辉映照着的中天宫。中天宫便似他的第二故乡,而鸠满拏便如他的生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