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泥巴将脑袋凑过去,只见他一挥指尖,墨迹便从指端流出。文公子轻声道,“宝术,形诸笔墨。”那墨迹游鱼似的在空中转了转,旋即化作纸笔。
小泥巴艳羡不已,这宝术方便极了,要甚得甚,比他那只会烧火的宝术好。文公子在纸上落笔,倒写出几个横平竖直的墨字来,且高兴地指着那字,招呼小泥巴道,“你瞧,我写得如何?”
那字儿写得不好不坏,可比起先前一团蠕虫的模样,倒已有了些筋骨。可小泥巴定睛一看,却又臊红了脸,叫道,“你写的甚么玩意儿!”
原来文坚照着醉春园里的春画册摹字,写的皆是些“玉门开翕,吸精引气”、“抚弄玉筋,持弄男乳”一类的字样。文坚不大懂字,看着那春画册上的身躯交错,倒也无那邪念,反天真地问他:“写的是楷字,怎么了?”
“你……你不许写这些……”
“你不是要我练字的么?”文坚反怪道,“还叫我作文章,要作文章,不会写字怎成?那不便如未学行路,便要撒腿跑步?”
小泥巴将纸从他手里抽走,揉皱成一团,凶巴巴道,“总之,你不许写这些玩意儿,老实地照着三百千千钞。钞多了,字便会写了。”
“噢。”文坚冷漠地点头。
“还有,回中天的时候到了,让鸠满拏先想法子把你身上的链子解开。”
文坚靠着墙,神色静而淡,眼珠子漆黑,面庞惨白,如一副黑白分明的山水画。他看着不大情愿,但反抗也无用。小泥巴推开槛窗,打了声呼哨,叫道:
“烛阴!”
顷刻间,狂风大作。窗下的花叶沙沙地响,风定后,一院子鸢尾只剩下碧绿的叶,紫花铺了遍地,像一层薄毯。槛窗外忽而赤荧荧的,被一只龙首充盈。一个低沉的声音叫道:“我在,易情。”
一条赤色巨龙盘踞在窗外,龙爪小心地挤在窄巷间。影子铺天盖地,然而凡人的眼却看不见,只觉是天阴日昏。小泥巴抓住文坚,将他从榻上拎起,发力一掷,将其甩到龙背上。
自小泥巴得了仙格后,仙瀛符咒已不足为惧。烛阴被他从文府堀室里放出,兴许是感念相救之恩,这长虫答应当他坐骑。然而烛阴极厌恶文坚,此时文坚一上背,便不快地抖动几下,似欲将其颠下。
小泥巴握着剑,踏上赤龙脊背,发号施令:
“有劳你了,我们上中天!”
——
中天之上,明月皎皎。
中天宫像一座山水园子,极有雅趣。轩楹敞亮,银光匝地。小斧劈皴山石,满池的白萍托着月色。从蟾蜍玉兔纹的窗牗格子里望出去,新月、蛾眉月、满月、残月……每一格能看见一个月亮。
一个素服青年站在银晖里,静静地赏月。他总像在笑着,眯着眼,看不见瞳眸。额上生着两只小小的角,如孩童的乳牙。
宫里头恬静,宫外却躁动不安。两千名星官交首接耳,声如蜩沸。有人问:“鸠满拏大人赏好月了么?”
“他每日要去赏半个时辰的,然而今儿入宫去一个时辰了,却还未见出来。”
“那该如何是好?”说话的人很急,“游光鬼又来作祟,那鬼凶险,咱们已折了几个星官,魂心皆碎了,落在凡世里变成了石头,这回非令灵鬼官出马不可。可若无鸠满拏大人的首肯,属下怎敢去办这事?”
正纷议间,忽听得宫前有人大叫,“让一让,让一让!”
俄顷,大风虐暴,刮得鸱吻险些跌坠。满月被这狂风吹碎,歪斜地挂在穹顶,变作了斜月。众星官被风吹落作两旁,却见一赤龙游上中天,两个少年自其上跃下,神采飞扬。
旁人见了他们,旋即怒喝道:“易情,文坚,又是你们这两个小崽子!”
小泥巴笑道:“是,咱们又光临此处啦。你们怎的这般热情,竟候在此处夹道欢迎?你们有事儿要寻鸠满拏大人罢,我对诸位体恤入微,知你们等他赏月不耐,便索性将月亮碎了,还不谢过我?”
众人大怒:“你不知修缮一只月亮需花多少香火!”
“我知道,我就是这种败家性子。”小泥巴说,指了指宫门,“不过,我替你们解决了一件大麻烦,你们能不能让我先见鸠满拏?”
在众星官怨忿的目光里,他拖着文坚,走进中天宫。
中天宫里依然宁静,仿佛不沾半点嚣然烟火。小泥巴走在水银似的月色里,身心舒坦。他喜欢这里,因这里似一个静谧的美梦。只是这美梦如今被他打破了——窗格子里映出的每一只月亮皆被方才烛阴掀起的风刮得支离破碎,变成了残月。
鸠满拏背手而立,哪怕眼前只余残月,依然赏得醉心。听见他的足音,良久后微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