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儿的眼珠滴溜溜打转,似是想究察四周,看神君此时究竟在何处,好吩咐天将来拿人。可惜神君早留有一手,在祠室边角埋了符,又在四方挂了黑布,遮住室内陈设,教他看不出是在何处。
神君知福神不过假意而笑,只揖了一揖,轻咳着道:“福神莫要折煞小民了。小人如今是戴罪之身,却也有事斗胆询您。”
“是何事?”
“如今天下百六阳九,已至大渊献之岁,灾祸蜂起,人世却全无一点福分可与这厄难相抵,前些年也非征福分税之年。”神君说,“敢问福神大人,人间的福泽如今究竟去了何处?”
他口气咄咄逼人,却因咳嗦不已而显得恹恹弱质。福神听了这话,只是一下一下地捋着须,笑道:“福份么?”
一个歪心邪意的笑自老头儿嘴角缓缓划开。
“自然是全取走了!”福神猛然瞪眼,朝神君吹胡龇牙,“轻贱凡人,有甚资格可享天下福气?与其给常人浪费了这福命,不若咱们自己享用了便好!”
“何况,”他嘿嘿一笑,“你以为老朽为何要取走人世福分?一是大渊献之岁将延续一甲子,那微薄福分不过杯水车薪,不若取走。二是为了膺惩你啊。你目无上官,还竟敢将咱们福禄寿三神皆踢入那腌臜尘寰,教我等吃尽苦头。你那时如何骄易咱们,我如今便教你遭甚么罪……”
飞烟如织,烟气里又款款现出两个立于福神身后的影子。一人是着绛色团领袍的禄神,捧着只玉朝笏。另一人是凸额白须的寿神,撑一龙头杖。
三位一品大仙袖里藏刀地一齐对他笑,笑里透着说不尽的阴险:
“大司命,若你当初敬小慎微些,咱们也犯不着来报这一箭之仇。所以究其根本,如今凡间汪肆浩渺,全赖你一人之过啊。”
话音未落,神君便猛然伸手,掐断了香炷。
青烟倏时散去,三神的影子消弭,祠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神君静静跪坐着,攥着麻衣的手指拢紧。谎话,福禄寿三神说的尽是谎话。他查过天历,不知为何,自今往后会延续一甲子的大渊献之年。三年大旱大水便能教人间几已毁灭,何况一甲子?太上帝也曾与他道,这个世界总会陷于灾荒,可众天仙噩噩浑浑,非但不想法子救世,反觉此世既注定终结,不若在天上鼎铛玉石来的好。
因此,即便他对三神礼遇有加,那三个老儿也会看不惯他那一心救世的心思,还会对他捏怪排科。
只有他一人欲面对、甚而是想排解阳间苦厄。
暮色凛凛,祝阴御风自天坛山归来。
神君唤他入祠室,他俩在残损的文昌帝君铜像前相对盘坐。神君垂着眼,目光在地上游弋,良久,他才轻声开口道:
“我要将这尘间的天书,全数改写过一番。”
祝阴愕然,猛地站起。
“神君大人,您在说……甚么话?”他想起神君身心交瘁、气若游丝的模样,拼命摇头。上回他寻米归来,却见神君昏厥于满室天书之中,纸页上血痕星点,一时间仿若五内俱崩。“遭难的只是金陵罢?何必要将尘世命理皆改写过一番?”
祝阴偷偷将海岱的惨景藏在心里,他知道如今天下不止金陵,恐怕各地皆疮痍弥目。海岱亦遭了旱蝗之灾,飞蝗遮天蔽日,草木、牛毛皆被啃落,饥民瓶无储粟,炊骨爨骸,甚而吃起了蝗虫。
但祝阴心中仍抱一丝希望,他急切地道:“或者……您知这灾变根源为何么?究竟谁人是幕后黑手?您若能给祝某指一条明路,祝某当即去将其揍个屁滚尿流!”
神君摇了摇头,“没有幕后黑手,即便说有,那也是命理、天道。”
“人世本是阴阳相和,福祸相倚。可如今福分已尽,只余祸端。绵亘不绝的灾患会使人世灭亡,众神料见此事,又将世间撇弃一旁。”神君深深叹息,“如此一来,尘世更乱。”
祝阴问:“那为何人间的福分会尽?”
神君怔愣地抬眼。
祝阴又道:“是不是天廷里的神仙将福分享尽了?那祝某飞上天去,将他们杀绝,不便好了?”
他变回了小蛇的模样,盘在拜垫上,阴狠地磨着牙。
神君笑了,“你杀了他们,一切也不会有改变。被耗尽的福分不会再回来,尘世也会消亡。只有从头开始,将一切尽皆扭转。”
神君形影单薄,像一簇孤仃仃的烛焰,摇摇颤颤,随时会熄灭。祝阴瞧得心痛,摇头道:“九霄上有名姓的星官即有一千四百六十五人,天将更是千千万万,为何这重担要独落您一人身上?您光是改千人命理,就已亏弱至斯,若是将红尘中命数改尽,您岂不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