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白的月色里,他们宁静地对望。明明不过咫尺,祝阴却忽觉他们之间似隔千里之遥。
他忽而觉得困惑。为甚么呢?他时而觉得他与神君之间似有天堑相隔,不管如何唇齿相戏、肌肤相亲,那疏离感依然留存。
他也曾问过神君此事,谁知神君面红耳赤,火冒三丈地叫道,“我不过养了一条蛇,谁知那蛇竟变作了个放僻淫佚的玩意儿,你还想教我同你从此喜结良缘,洞房花烛了是罢?做你的美梦去罢!”
祝阴却只是微笑:“蛇性善淫,祝某生性如此,只得求神君大人矫偏一二了。”
可好景不长。约莫过了数月,祝阴便忽觉噬人妖鬼如泉涌而出。
阴气愈来愈重,地流黄泽,毒瘴遍野,蜇虫四走。接踵而来的便是倾盆骤雨,霪雨弥月,洪水汹汹而来。祝阴虽有下雨的本事,却无停雨的能耐,只得用烈风护住青瓦小院,即便如此,院中的椅凳、杯儿、盆儿都被冲去了些,神君从水里捞回时都已覆满了泥。
遭此灾厄,粱稻皆被泡烂,山下黎民颗粒无收。障堤溃决,尸首敝川,水淹至了檐底。瘟疫、饥荒联翩而至,草根、树皮、莲叶被磨作了粉,当了饥民饭食。四下里被冲得净荡荡的,着实没法子,乡民们把饿死的小娃娃斩裂,吃起了人肉。
自洪灾发生之后,神君便闭门不出。
祝阴乘风而行,到千里之外去寻粮,却知海岱方历一场夏旱,早已无麦,他奔波多地,方才带回一小袋米。他又不敢走远,怕行远了路,自己的流风会护不住神君。
他带着那一小袋米回到紫金山,欣喜地叩书斋的门。
“神君大人,咱们今日能开灶了!”
叩了几声,仍不见响,屋内死一样的寂静。祝阴的心忽而擂鼓似的大响,他猛地前迈一步,推开门页。
一开门,麻纸像雪一般铺头盖脸地落下,散了一地。祝阴惊觉书斋中全是散落的纸页。无数蝇头小字排列其上,朱笔涂抹写画,像亿万河沙。
那是天书的纸页,每一段记载着世人命理的字句都被悉心改过。金陵遭巨浸,城墙上的龙吐水也顶不住汹涌来洪,短短数日便死了一千二百六十一人,而神君在改修他们的命理。灯盘中烛成灰泪,余薰清冽如冰。
而就在那犹如雪堆的麻纸之中,神君伏于案上,正安静地沉睡。
祝阴松了口气,心口的大石落下。他不知自己在怕甚么,是在怕神君忽有一日会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么睡着会着风寒,祝阴轻手轻脚地去衣桁上拿了件旧大氅,披在神君肩上。
“……祝阴?”神君迷迷糊糊地睁眼,咳了一声。“你回来了?”
“是呀,我寻到米了,等会儿便去烧火。”祝阴见他转醒,欣喜笑道,“您又在改葺天书?”
神君点了点头。他轻轻地咳嗽,像是染了风寒。祝阴蹙眉,心想着得在粥水里加些山杏仁,他曾在远方看到过紫色的包袱花,那也有止咳之效,不知能否寻来。
正胡思乱想间,他却又听得一声闷响,像是撞跌了甚么。
“神君大人?”
祝阴扭头望去,却见神君跌落在一地麻纸间。
那张脸比他见过的任何一刻都要惨白。而祝阴此时才猛然发觉,落在天书纸上的不是批红。
而是星星点点、成千累万的血痕。
第三十三章 人生岂草木
雨淹旬月,浑河滚浪。
神君独自坐在书斋里,听着雨点儿狂躁地敲击着檐上青瓦,伏案疾书。
死的人太多了,每改一人命理,他便要将与那人有牵连的人的命理皆改过一遍。命运犹如蛛网,每一人皆与其余千百人紧密相结。
汗水自额上垂落,不知觉间,他发现血已落满天书纸页。
神君怔怔地抹了抹口鼻,摸到了一手猩红。
代人受难,筋裂骨折乃是常态。神君抖着手自怀中取出绡帕,捂着口,颤巍巍地爬起。
他踉跄着行至祠室里,将勾莲纹香炉自神龛上捧下。将点着的线香放进铜鹤香插里,神君跪于拜垫上,凝望着香灰簌簌飘落。
青烟飘袅,在半空里结成仙人的模样。但见那烟气里浮现出福神的模样:口角春风,长须分垂五绺,一件大红花衣撑得鼓囊。
见了他后,神君伏身叩首,道:
“小民……见过福神大人。”
自从天顶坠下后,神君便做了个摧眉折腰的草民。他昔日曾司生杀,在九霄上享众星官拥敬,连三神尚敢慢待。如今却只得俛首系颈,跪拜于福神之前。
福神见了他面色贫弱、柴毁骨立的模样,呵呵一笑,抚须道:“这不是大司命大人么?您逃了天牢刑罚,去凡世里高就,居然还记得老儿等神,真是惶恐、惶恐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