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改了几回秋兰的命理,可却以徒劳收场。秋兰看起来必死无疑。
神君忧心忡忡,画摊儿也不摆了。他蜷在芦絮被里,安静得像一只馒头。祝阴爬上床去摇他:“神君大人,您怎么了?”
“我救不得秋兰,我已试了数回,但不管让她逃到哪儿,文家都如牛皮糖似的黏着她,寻到她,然后将她打死……”
神君喃喃道。他捂着嘴巴,声音含糊不清。祝阴拉开他的手,却惊见他唇边在流血,几颗松脱的牙落在掌心里,是动用天书的代价。
“你别救她了!”
神君果然摇了摇头。
祝阴无可奈何,返身去拿压了卵石的水桶,滤了水,拿杂树枝生了火烧沸,待放凉了,添了盐入内去,将盐水递给神君漱口。
神君倚着墙,含着水,含糊地道,“祝阴,我发觉这天书的命理是极难改的了。一个人的命数便如蛛网,与无数人紧密相结。若动了一人,其余人之命皆被波连。”
他问祝阴,“你看过年规戏么?”
祝阴点头,他乘风来往于两山间时常于江浦驻留。那儿的庙会在三月廿七开场,介时常有着光显螺衣的戏子在草台上,晃着靠背旗,耍着长腔儿。
神君说:“京戏里常有用水粉涂得脸煞白的角儿,那便是戏里的恶人。若无这恶角,那戏便无甚看头。有时也不一定是这白脸要出场,总之,主角儿若不入交困之境,一切平平淡淡,这戏便味同嚼蜡。”
祝阴点头,他明白这道理。若一台戏和和美美,毫无波澜,那还有甚么看的必要?观戏之人总希冀着有拦路虎绊在主角面前。
神君垂下羽睫:“这个道理放在秋兰之事上也是一样的。她命里注定有一纵恶之人,那人若非是糟蹋她的那斋郎,也会是另外一人。她逃不开遭厄的命运。”
祝阴听得有些发懵,他说:“神君大人,既然您能在天书上写‘让秋姑娘逃出金陵’,改变她临死前一夜之事,那您为何不改一些更久远、更根本的东西?譬如说,秋姑娘的出身……”
他想,若是改去秋兰一开始便沦落风尘的命运,让她不必再在河房里讨男人欢笑,是不是这一切便不会发生?
可神君却摇起了头:“天书不是可随心所欲动用之物。回溯的时光越早、改动的命理愈是根本,所牵连的缘线便越多。因此,若是要将一个人自出生以来的命运改写,那么就需将他呱呱坠地之后见过的所有人的命理一一改去。”
“也就是说,为了救一人需改千命么?”
“是呀,”神君微笑着点头,“还不如直接将她的凄惨命理换给我,由我来受其苦难。”
祝阴打了个寒战,他想起河房中漆黑如炭的尸首,又想起旧院女子们傅粉涂朱、对嫖客们假意逢迎的模样,他脱口而出,“你不许这么做!”
神君抬眼看他,他忽像小孩儿一般乱撒脾气。
“我想这么做,也没法子。”神君别过脸,青眸里盈满叹息。“人生而有命。所有人的命理皆被固定,她的也一样,不可动摇。”
晚风绵长,残阳染江。神君在摊棚中再度翻开天书,修改秋兰的命理。他欲在秋兰未遭毒手时便让她逃过一劫,可文高却对其死缠烂打,惨剧总会重现。
若是想让文高突遭横祸,这法子也不行。文高的护卫对其形影不离,皆不可能有意外发生,唯一可能让他遭祸的便是那花柳病。可文高若因此病而死,文家便会迁怒于河房妓子,秋兰总逃不过被杀的命运。
神君深深地叹息,在天书上涂画,暂且将时光回溯至秋兰来寻他哭诉的那一日。
夕阳黯淡时,秋兰果跌跌撞撞而来。她提着沾了血污的裙裳,失魂落魄地入了摊棚,旋即坐在角落中,涕泪龙钟。
她断断续续地向神君叙说了自己所遭恶事。罢了,她辞泪俱下,紧皱柳颦,与当初如出一辙地对神君道:“我听画舫中的姊妹说,若予你二十文,你可实现人的愿望,是么?”
神君问。“你想要我实现你的甚么愿望?”
秋兰仰头望着棚顶。棚上的破洞里,鲜红的晚霞正流泻而入,被裁得圆圆的天穹像一枚巨大的血滴。
她忽而涕泪盈襟,哭叫道:“我不想在这儿待下去了!不想再做那以色侍人的活儿!我家中无人要我,我才沦落到旧院里来。难道我生来便是要做泥沙的命,怎样都无法翻身么?”
秋兰抹净了泪,可又有更多的泪水夺眶而出。她对神君道:“我的愿望……我的愿望是寻见一个好郎君。他最好身强力壮,有一身钢筋铁骨,能把欺侮我的人统统打跑。”
她望着神君的眼里如有濛濛烟水,充满希冀。“你能助我结下良缘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