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涌出了喉口,易情被自己的血沫噎住了。他艰难地道:
“……秋兰?”
他想起来了,上回他见秋兰在水岸边濯发,竹篮里放着祝阴的降妖剑。他将剑放了回去,但那大抵只是个连鞘的空壳。剑刃被秋兰折断,此时正攥在她手里。卫水的倒影里,秋兰微笑着,那笑容平静而恬谧,像无澜的湖面。
于是易情咬牙道:“不,你是……少……司命?”
楚辞中少司命的篇章里,头两个字便是“秋兰”。
降妖剑将易情的魂心刺穿,那燃烧着的火焰如遭狂风熄灭,变得奄奄一息。剑刃从胸前刺进,刺透那单弱的身躯,正抵到秋兰胸口,留下一个小小的创口。于是易情转过眼,望见了秋兰被降妖剑刺出的魂心。那魂心金灿灿、明晃晃,犹如晴日,既如春风之和煦,又有灼汤之猛烈,一如少司命其人。易情睁大了眼,他发现那魂心与七齿象王的一模一样。
一切倏然明了,真相抽丝剥茧而现。他忽而明白为何大梁城人尽遭血洗,而唯独她能存活;忽而明白她为何对自己一见倾心,因为世人固执地作他俩的媒妁之事,执拗地认为他们定有私情;忽而明白为何祝阴对她饱含敌意,因为她就是用红绫缚其双眼,命其杀尽天下妖魔之神。
秋兰的脸上忽而浮现出了温和的笑意。一刹间,她再也不像个女孩儿,而像一个令人威怖的神祇。
“是。”她拥着易情,在他耳边轻声道。“微末下官,叩见大司命大人。”
第九章 兰蕙虽可怀
出了无为观山门,祝阴与左不正两人御着清风,赶赴浮翳山海。辰时已至,日头如一只硕大的灯笼,悬于天顶,照得四野敞亮。漫山青草泛着油亮的光,在雾水中午睡似的低伏。他们穿出薄雾,越过盘曲的卫河,不知过了许久,他们一头扎进浓厚的白云里。
云雾像纱一般拂掠过周身,满目尽是一片梦幻般的苍白。祝阴知此处已入浮翳山海地界,浮翳山海方圆十三里,群峰赳然入天,山岚结瘴。他在云海里穿行,忽觉自己似坠梦中。梦里,他望见了昨夜被水银似的月光流满的石室,有人在昏黄的白蜡烛光里立在杉木架前,与他微笑着说话。
但他想不起那人是谁了。
祝阴仿佛听见昨夜里,那人对他道:“祝阴,我怕我会教你失望。我记不起你是谁,也不知你与我的过往。”
他依稀记得昨夜的他失落地问,“那您要如何才能记得呢?”
那人沉思半晌,道:“去紫金山罢。我在紫金山有一青瓦小院,曾在那里的书台上留下纸稿数张。其中应记着往昔之事,只要看了,便应能拾回过往的些许时光。”
月盘浮上了海棠枝,他懵懂地点头应承。此刻的祝阴踏着清风,在心里亦许下了一诺。
他要去紫金山,待此行结束之后。
入了浮翳山海地界,但见群山拥簇,木翠如滴。文彩羽鸟翱翔于空,清涧横流于下。此处一派祥和,毫无妖魔作乱之景。左不正伏在风上,奇道:
“我瞧这儿既无妖鬼作祟,也不似稼穑被毁,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她想象里,浮翳山海此时应血海无垠,白骨垒堆如山。祝阴摇摇头,他也不知是何缘由。师父接到了从义阳来的寿金纸,那纸上恳求无为观方士前往此地,灭害人精怪。他们不过奉命行事,谁知是白走一趟。
左不正扭过头,端详着祝阴的神色,道,“怎么办,师弟?咱们要无功而返么?”
祝阴眉关紧锁。他紧缚红绫的双眼向着脚下深涧,云雾像摇曳的焰苗,在他身下急促翻滚。那处被义阳人称作龙潭,挂流千丈,洒落成云。万壑千岩狰狞而立,汹涌深潭如一片波谲云诡的青冥。而此刻龙潭中云雾消弭,露出湍急回旋的巨大漩涡。涡心如一只漆黑的眼,凝望着两人。
“慢着,别忙着走。”祝阴的神色阴沉如乌云。“龙潭水面分开了,里面有龙。”
左不正定睛一看,发觉这瞎子所言不虚。雪浪里裂开一条隙道,无数紧密的洪流如梳齿般高低错落地紧挨在一起,从其中漫出的白雾宛若明亮的天光。嶙峋的峰石如枯枝自水中探出,一只浑身青蓝的戴铃海兽从其中游出。
那海兽游至他们跟前,左不正认出它与钟提梁上的蒲牢生得极似,方知它是龙子。那海兽开始嘶叫,叫声如尖匕般刺进两人耳朵。左不正警觉地将手按上玉嵌刀,却见祝阴摇了摇头。
祝阴可读龙语,他对左不正道:
“它在邀咱们下去。”
“下去?”左不正狐疑地打量着那如胃袋般深不可测的裂隙,道,“那下边是地府,还是巨兽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