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瓷人静静地躺在祝阴手心。神明头簪蘼芜,荷衣蕙带,窈窕清丽。
祝阴扬起脸,愉快像山泉水一般在他脸上淌过。
“你瞧,这便是祝某信奉的神君……”
他捧着瓷人,郑重地对左不正道。
“——少司命大人!”
——
昨夜,一阵激烈的焦渴忽而惊醒了易情。
他爬起身来,茫然地望着四周。石床上凝了一片白霜似的月光,祝阴阖着眼,像猫儿一般缩在他身旁。长而密的睫羽轻颤,像托满了莹莹的星光。
易情摸了摸喉咙,想起祝阴在睡前吃了许多他的血。兴许是因为这个缘由,如今他的渴意愈来愈重,喉中似变得粗糙灼热,像藏着一片沙漠。耳边传来淙淙水声,易情想起那条在竹林里曼妙穿梭的河流。他穿上絧履,踩着月光,走出了石洞。
夜里的天坛山静廖而旷广,银色的月晖在沙地上铺开,像一片荒漠。易情踩着浸湿的木桩来到河边,并着指捞水喝。他一口气喝了五六口,才觉得那水在慢慢滑入肚腹,等待着变为身体里的血。
这时他听到了荡涤的水声,有人在河里搅碎了月光,搅破了静谧。易情抬起眼来,却见月晖下现出一片洁白的脊背,像卵石一般光滑。几绺乌发像溪流一般在那脊背上流淌。他怔怔地叫了一声:“啊。”于是那脊背忽而消失了,没入了水里,一张尖俏的瓜子脸露了出来,继而是两只明亮如垂星、却装满了惊惶的眼。
“神仙哥哥,你……你……”秋兰浸在水里,月辉将她的脸盘映得雪一样的惨白,颊边却浮着梅花似的红晕。秋兰惊恐地叫道,“你大半夜的,怎地来偷看我沐浴!”
易情无言以对,他说:“我还想问你,大半夜的,你怎在这儿洗澡?”
秋兰腾地从水里站起来了,易情吓了一跳,却见她湿淋淋的胴体上裹着绣莲肚兜,艳红而旎丽,教她看上去像一尾鲤鱼。秋兰拧着湿透的乌发,气鼓鼓道,“今儿我下山去寻鹿角作炼丹炉炭,走到田埂时跌了一跤,栽倒在泥里,只能再洗一回身子啦!”
“幸好不是跌进粪堆里,”易情说,“你没打皂角罢?我方才喝的水里还有甚么汤料?”
秋兰大恼,抓起河泥掷他:“转过身去,不许看我!”
易情看着她又背过身去,在水中理着发丝。半明的月色里,她的背影忽如蝉翼般缥缈。浅淡的兰花香飘来,像涤荡的清波。少女玲珑的躯体像远山一般起伏,似初夏的李子般初具熟韵。焦渴感在易情的喉里如雷云一般酝酿,他猛然回身,在卫水的另一道岔流里捞起清水,灌入喉中。
凉水淌过喉间,忽然间,他觉得那背影似曾相识。
忽然间,一股水漉漉的冰凉贴上脊背。
易情浑身一颤,他猛然回头,却发觉秋兰扑上前来,紧紧拥着他。她的面颊宛若桃李花片,明艳动人。
“神仙哥哥,方才的话,是我与你说笑的。”秋兰吃吃地笑道,“我喜欢你呀!你再多看我几眼也无妨的。”
易情却无由地打起了寒战,他说,“你究竟喜欢我甚么地方?又为何喜欢我?”
秋兰的眼睛像小鹿一样湿润而可怜,她说,“一见钟情的事儿,古往今来又有谁能说明白?总之,我喜欢你,那是命中注定!”
她的肌肤似裛了香,似被芳草熏染过。易情凝望着她,心头怦怦地跳。他想,他是在哪儿见过秋兰的身影呢?
上回他看到秋兰在河边濯发,也隐隐觉得谙熟。记忆像书页一般哗哗翻过,他想起昨夜烛光澄黄,他在石室杉木架前取下蝴蝶封的楚辞,慢慢翻开。
泛黄的纸页上记载着凡人对神明的向往,亦真亦幻。他的指尖拂过粗糙的纸面,像在沙滩上留下印痕。他翻开九歌的篇章,看着屈子写自己乘玄云飘风,入九霄天门。指尖继续往后移动,他望见了楚辞里的一行字:
“……秋兰兮蘼芜。”
像有人吹亮了火折子,在他心里点起了灯。一刹间,他内心泛起纠葛的思潮。他本该想到的,在那女孩儿第一次告诉他自己的名字时。她宽容却俯视众生,悲悯地望着他在自己的博局里挣动。
突然间,一股灼热又冰冷的感觉自胸口袭来。
那似是岩浆烧灼,又仿佛冰河流淌。易情低下头,望见水面上的倒影。月盘被粼粼的水波撕裂,被自己胸口淌下的鲜血染红。降妖剑的断刃突兀地刺在他心口,而握着那断刃的柔荑穿过他的腋下,紧紧地拥着他。
秋兰从背后拥住了他,用降妖剑刺穿了他的心脏。
炽热的血流出,冰凉的夜风涌进。卫水里流淌着漫山的青绿,还有他艳红的鲜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