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物什被围簇在满桌的毛绒布偶中,露出一张肉嘟嘟的小脸儿,赫然是一只、啊不对,一位不过方学会爬行不久的小孩儿。
而在桌案的一旁,正站着一位手执虎皮拨浪鼓、满眼笑意的锦衣男子,莫约二十五六,生得面容俊逸清朗,看着模样端方,然而却是在清脆的鼓声中,轻快地哼唱着不符于年龄的幼稚唱曲。
这曲词逗得案上的小孩直笑,咬着手指露出了还未长全的幼齿,一边伸手要去够那男子手中的拨浪鼓,而每次等他快爬到了桌案边缘处,就会被一旁的女子及时伸手抱回去,轻轻放好。
三人配合得过于默契,于是,当苍梧化作人形飞入殿内之时,谁也没有注意到她。
直至片刻后,龙椅旁侧立侍着的小侍从轻轻喊了一声“仙上”,那锦衣男子这才抬眼看向他,笑着问:“怎么了?”
险些被拨浪鼓甩到,侍从尴尬地指了指一旁的石阶之下,示意男子看过去。于是男子这才似有所觉地带着还未散去的笑容微微侧过眸。
他先是冲着正望着他的苍梧笑了笑,熟稔地道了声“苍将军来了?免礼,快请坐”,言毕正准备收回视线,然而下一瞬,随着他余光一转瞥到了什么,那清脆的拨浪鼓声骤然一顿,跟着他整个人蓦地僵在了原地。
“你……”他满脸愕然地张开口,口中的曲词骤然顿住,忽然发不出半点声音。
许是他的停顿过于突兀,一旁的年轻女帝——拂清察觉到了什么,跟着也下意识地仰首抬眸,循着他的视线转过去,一边诧异道:“怎么了阿生?怎么突然……”
须臾,她的话音也跟着戛然而止。
热闹的大殿陡然陷入安静,好半晌,随着桌上小孩的一声疑惑地嘤咛,那女子才魂魄归体似的回了神,一边抱起小孩,一边带着颤音张了张口,难以置信地吐出一个字:
“……曦?”
被唤作曦的青衣少女从苍梧身后显出身形来,神色淡淡地垂着眸,举止恭敬地朝她倾身一礼,直起身,露出苍白而柔美的面容。
顿了顿,她淡无血色的薄唇轻轻开合,青衣袖中的纤细手腕翻转着划过几个手势,末了并指抵在自己额前,无声地同她道:凡人祝曦,拜见天帝。
这一句再平常不过的问安落下,却带着无限生疏,于是一旁的锦衣男子——鬼生神色剧变,脸上的笑意顷刻间荡然无存,面色陡转煞白,像是被人用利剑狠狠刺了一下。
他整个人开始不由自主地发起抖来,手中的拨浪鼓倏然砸到地上,撞出咚的一声闷响,而他却好似浑然未觉一般,只有些仓促地抬步,朝着石阶之下踉跄着走了一步。
“姐……”
他轻唤着,第一个字刚一出声,便止不住地滞了呼吸,那双俊逸的眼睛陡然泛起深红,汹涌地泪意夺眶而出,止不住地哽咽道,“姐姐……”
良久,待那凄切的呼唤落下,青色的人影已然与他距离不到半步,眼前那张面庞是那样熟悉,又是那样陌生,带着叫他心疼的苍白憔悴,恬淡的眸中安安静静地盛着自己的影子,一如从前的无数个日夜里的样子,好似下一瞬,就能看到她低下头,清清冷冷地唤自己一声“阿符”。
可……可她怎么不说话?
她方才默然地比着手势来问安,是因为……是因为不能开口么?
——可怎么会呢?
他的姐姐,他的曦殿下,怎么就、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这么憔悴,这么沉默,无声立在那里的模样,像是散在水中的墨痕,被随便哪处来的风轻轻一吹,那单薄至极的影子就会跟着倏然消散一般。
于是伸出的手又放下,凑近的脚步又顿住,不敢碰也不敢出声,鬼生立在原地,身形好似与千年前那个立在黄泉渡船上的寡言少女的神色重合起来,在看到突然重新见到故人的模样时,一齐顿住,而后忽然就开始止不住地泪流满面,又生生逼着自己将哽咽吞回。
他望着她,然而她却是垂着眸沉默不语,似是因无法共情而满是无措,甚至是面色苍白地想要退开。于是他忽而就觉得,自己看似与她只相隔数步,中间却横着千年,难以越过。
眼看着他这般模样,一旁的苍梧终于撤去了原本维持着的镇定,面露不忍,便替无法开口的少女解释道:“小生,你先莫急,殿下她不是不应你,不过因为仍是凡人之躯,又被人药哑了嗓子,没办法出声。”
“况且……”她顿了顿,“况且此刻她还生着重病,你别叫她难过。”
见鬼生果然一怔,朝着自己望过来,她这才顿了顿,接着又小心翼翼地转向祝曦,仿佛怕惊扰了对方一般压了压嗓音,用极轻的语气柔声道:“小曦,你说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