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初宋颜乐提出让汉丰分担造火器一事审批下来,只有他们几个参与的知道,火器制造地一直保守看管,是谁敢把这批火器是怎么从他们眼皮子底下运过来?
可不待他细想,他所处屋顶下的屋子里走出一人,那人背对着他,看不到真容。等待片刻,对面那头的屋里也走出一人,严策宁迅速俯身,整个身子趴在瓦上,严严实实地贴在屋脊背面。
院中响起了话音,说的是西境语,严策宁却觉无比熟悉。
他探头窥望,视线斜打过去,落在对面屋下站立的人。
是阚沙尔!
他们千防万防,不料阚沙尔根本不在耶沙三部,宋颜乐算错了这一步,近来明面上发生的种种,阚沙尔看在眼里,也算计在心里。
他在和对面人说话,严策宁耐心等待,背对之人终于开口,这一开口,又叫他怔住。
此人用大庆话说了一句,随即转换成西境语,这句话是——“你动了宋颜乐,越触到我的线了。”
心底早成雏形的猜忌仿佛在汲取他的意识一步步扩张。
宋颜乐离开大庆之后的那几日,叛军罪行不胫而走,尘封的流言相继涌出。
关于舒离在世,宋颜乐待在西境无人知晓的六年;她回都城后与自己定亲的一年;与自己定亲、退婚等流言。其中有他听过也有没听过的,可他唯一记得最清楚的是在他与宋颜乐退亲后,宋颜乐在都城的五年。
那些流言说,在他与宋颜乐退婚后,都城有一贵公子时不时亲临成国公府。
他自幼关在府里长大,从不与那些贵公子来往,对此人不甚了解。然而听到此人多次上门不是有其他事,而是向宋颜乐提亲时,他浑身血液仿佛凝固。
他还听人说,舒离将军不久染了病,一年久治不愈,于寒冬腊月离世。出殡那日,宋颜乐竟反常要求打开棺盖,说是要再看一眼母亲。随行只有其父宋懿和几名家丁,流言传到一半愕然被截断,无人知晓舒离的棺木是否再被打开。
封棺再启是大忌,宋颜乐这么会如此要求?
严策宁只能听到这些表象,可他无从查证,阚沙尔对面这个人会不会就是那位贵公子?
动了宋颜乐的意思,是阚沙尔给宋颜乐下了毒?
严策宁趴在屋顶,盯着黑色瓦片,呼吸变得沉重。
当年一别两宽,他有意躲避,避开一切有关宋颜乐的消息。落安王府没落,这世上除了离世的母亲,任何事任何人都不能再让他眷恋。
他决意去他乡,大庆富饶国土,他考虑过回到落安故土,可那会让他忆起时时苛待他的父亲;然后他想到了汉丰,可汉丰是宋颜乐母亲的故乡;再然后他想到了禹川,禹川不会让他产生任何念想,这本是个最合适的地方。
可翌日,他跪见陛下,说出口的不是禹川,而是边境。他说自己要入军营,哪怕只是从个打杂小兵做起。
他当时竟荒唐地认为,自己去了禹川无事可做,闲暇时间多无法让自己忘怀。可真正去到边境,日子一天天过去,他浑然不觉自己在无意识中走着宋颜乐走过的路。
宋颜乐十岁回到边境营跟着舒离在军营,是从一名火头军做起的,他不知怎么也当起了火头军,营里炊事房每日都有他忙碌的影子,当属他最勤快。
宋颜乐受恩师传授兵法,他没有恩师便自己寻来兵书,每每到了不眠之夜便以研读兵书捱过,眼前却总浮现宋颜乐也在读兵书的幻画。
宋颜乐跟着舒离立下了赫赫军功,他便夜以继日磨炼,在北边争地一战赢得最大的一记战功。
有意避开者才是最难忘怀人。
经年自欺欺人,捱不过萌芽的心海,回首发觉爱意漫遍全身,融于血肉,涌溢出裂口,留下每一道唤作宋颜乐的疮疤。
他避着任何从都城传来的消息,避着回都受赏的日子,避着有关宋颜乐这个人的一切。
他那时全然不觉这一路走来竟重合了宋颜乐的过往。在那场决然的二次告别,他忽然意识到宋颜乐年少时在西境的六年他还未体会过,于是在乌日森带走宋颜乐之后,他并未在事先告知任何人,将军中事务打理好,将掌兵权暂交牧高与步信厚,他循着宋颜乐的脚步,踏进了西境。
游走于疮疤裂隙,寻一绝情人。
幻影在破灭,载着宋颜乐的马车早已无踪迹,严策宁再回到阚沙尔与蒙拓所在的院子,一路走来他还在想着另一个问题:
他在宋颜乐眼里算什么呢?
宋颜乐当年不肯与他说其中隐情,宁可违心也要与他分开,宁可落下这副病弱的身子,把自己折磨得遍体鳞伤,也要用最硬的岩石垒起一道石壁,无论他怎么做,都砸不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