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子璋作势行礼,李从玉扶住他,淡淡摇头。
“不必讲虚礼。”
一行人回了宫殿,李从玉唤人赐衣设宴,与霍子璋当窗把酒。
霍家人相貌俊朗,几年牢狱之灾下来,霍子璋形容消减,换衣簪顶过后,倒显得风姿依旧。
“臣还以为此生就要老死诏狱,蒙得陛下拯救,往后当万死不辞。”
李从玉拈着酒盏,目光轻轻淡淡的,像是飘到了很久。
“难为舅舅还想着朕。只是朕觉得,不必了。”
霍子璋抬眸,眼中微微惊讶,神情在一瞬间平顺柔和,似是意料之中。
任谁都看得出来,李从玉与当初大不相同了。
再不是那个,被压制在深宫的雏龙。
“朕打算为舅舅赐金放还。霍家是朕母族,如今日薄西山,朕心也十分叹惋,舅舅便回利州,将族中打整一番吧。”
他把手里的酒盏递到霍子璋跟前。
霍子璋平静地望着李从玉,他的模样并未变得太多,几年过去,脸上无非更瘦削了点,衬得眼窝更深了点,鼻梁更挺了点。
可就是这么一些微不足道的改变,一并糅合起来,就使得少年身上的气质天翻地覆,从一个只会任性妄为的天真孩童,变成腹隐机谋的深沉帝王。
这一杯酒,霍子璋不得不接。
正如雷霆雨露,俱是天恩。是好是坏并不重要,他得受着。
尽管李从玉的意思再清楚不过,不要霍家继续插手他的朝堂。即便要斗,李从玉也要靠着自己的手段翻云覆雨。
十几载里,君与臣的界限,在这一刻无比清晰。
霍子璋喉咙轻轻颤抖,却终究没力气发出声,缓缓埋下头,两掌高举过顶,如同承接天恩浩荡,受下李从玉赐的那杯酒。
“臣,遵旨。”
李从玉微微笑了笑,黑眸中并未波澜。似乎方才这件事顺着他的意思做了,也不好不坏。
“往后霍家有舅舅主持大局,朕尽可高枕无忧了。待你回利州,有何所需,给朕写信便是。”
霍子璋茫茫然地颔首。
炉上的梅酒仍热烈地煮着,冒出滚滚烟气。微甜的淡香缭绕在殿柱之间。
兴许,这是算是个最好的结局。
天色渐渐暗下来,宫殿周围飘荡着细腻的雪粒子,不一会儿,堆起薄薄一层雪被。
宫人得了闲时,趁着夕阳还没落,三两个聚做一处,把地上的雪团起来,互相飞着玩。紫宸宫旁长长的甬道里,一时回荡着年轻男女的笑闹。
玩得正高兴,一列禁军阔步赶到。平日里,宫人们都是不怕禁军的,宫里管得松,今日看禁军来了,他们也不多,仍可劲地玩。
禁军首领斥道:“宫闱重地,岂准尔等如此放肆!全部都拖下去!”
一听要抓人,宫人才惊叫着乱起来。不一会儿,带头耍闹的被绑了个干干净净,拖到掖庭打板子,几十下挨到身上,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
几个小黄门行色匆匆,在夜色里扫地上的血。呼啸的风声里,整座皇城的殿陛间似乎都笼罩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紫宸宫中,李从玉点着灯看折子,等抓人的禁军禀报完了事,才轻轻颔首,让他下去了。
彩暄殷勤地在龙案前磨墨。宫变之后,他靠着打点世家苟活一命,李从玉一回来,便又投身皇帝这边,念着二人从小到大的交情,李从玉会重新启用他,果不其然,得以再侍君前,想到往后前途无量,心中更是乐开了花。
“这伙人懒散惯了,是该给点教训。皇宫里头这么闹,紫宸宫里前朝近着呢,传出去怎么好听。”
李从玉没搭话,毫笔在纸上刷刷书写,便是一行龙飞凤舞的批注。
彩暄笑道:“陛下……”
李从玉漠然地抬起眼:“怎么?”
彩暄说着恭维话:“陛下这回也算历了大难回来,劫难虽苦,亦是好事,此后大殷国祚万万年。”
李从玉笔下一顿,朱砂墨洇出一块刺目的斑。
“好事?朕流落民间,四处颠沛,是好事?”
彩暄笑容僵住:“这……奴不是这个意思。”
“在朕身边十几年,连话也不会说。”李从玉合上奏折,起身睥睨着他,“你明日不用进宫了。”
砰的一声,紫宸宫大殿门重重关上。本来还威风万丈的大太监彩暄跌进泥水里,被几个人拖着往外走,嘴里不停地哭嚎。
“陛下!奴跟了你十几年,是你身边的老人啊陛下!望陛下念往日情谊,留下奴吧!陛下,不要赶奴走啊!”
“他怎么了?”
宫人们躲在暗处窃窃私语。
才出了杖责的事,禁庭内一片寒意,都晓得李从玉转了性子,再不是当年软柿子似的小陛下了。宫人们纷纷战兢怖惧,不敢妄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