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岐恍然觉得,他跟李从玉隔得真远。
分明昨夜还耳鬓厮磨,共卧而眠。片刻前他还伴着他穿衣早膳。
外教坊在光宅坊,宫城外东北面,本来应当走玄武门才近,直接出宫城便到了。燕岐想看李从玉,走了朱雀门,这下子还得掉头朝北走一大截远路。
天色越发亮堂,灼目的阳光下,坊间街道上尘土飞扬。走在光宅坊的大街上,分明仰仰头就能望见远处宫城,却仿佛是两个世界。
燕岐站在一幢丝弦袅袅的高楼外,被穿皂衣的门人挡住去路。
“敢问,您这是?”
燕岐给他看了玉牌:“宫里来的乐人,奉命学琴。”
那人上下打量他:“郎君这么好的相貌,到这来学琴?”
燕岐只当他说废话,不悦道:“怎么?”
他生得高大,平日里瞧着俊美好说话,可一旦露出点恼怒的神色,就有些吓人。
门人悚了一下,面上有些挂不住,不怀好意地笑了笑:“那您就进来吧。”
燕岐拂袖进楼。所过之处,女乐拥着琵琶箜篌絮絮弹奏。还有跳舞的,不仅跳宫廷舞,更有龟兹舞,天竺舞。
忽地响起一阵嘈杂声,紧接着碗瓷的碎裂声。
二楼栏杆后炸响一串喝骂:“叫你陪酒是给你脸面,你个充入乐府的官妓装什么清高?仗着是个男人,又有几分姿色,敢在这拿乔,也不打听打听小爷是谁?”
这一下热闹了,教坊众人都依依地凑过去看。燕岐被人流推着走,到了楼上,有个男乐师被人打倒在地,近旁酒宴上坐了个醉醺醺的纨绔,一边骂他,一边指使手下拳打脚踢。
那乐师被打得七窍流血,两手护着一把古琴,发丝衣袍上满是脏污的鞋印子。
“我出来时就跟公子说了,”他虚弱地咳出一口血,“只弹琴,不陪酒。”
纨绔道:“你还敢顶嘴?”
乐师抿紧了唇,承受着暴雨似的拳脚。
周遭的人只敢唏嘘。有人小声说:“琴清,你就跟陈公子认个错,赔上性命多不值当?”
燕岐越瞧越恼火,不光是那厮仗势欺人。更重要的是,他在那乐师低敛的眉眼间瞧出另一个人的神韵。
一个根本不可能与这种地方沾边的人。
他的从玉。
燕岐上前道:“皇城脚下,你们讲不讲王法?”
那纨绔睁着醉眼瞧了瞧他,当即啧啧两声:“我看你们这卧虎藏龙啊,早有这等姿色的乐师,我又何必要琴清?”
地上的乐师重重咳嗽,含糊不清道:“公子你……”
燕岐上前便要拉起乐师。那人的仆从们围上前,以为他也是好欺负的,哪晓得燕岐身手了得,三两招便放倒了一大片。
逞凶打人的家仆歪歪扭扭倒了一地。燕岐一步步朝那纨绔走上去,陈公子酒醒了一半,张着仓皇的眼睛慢慢后退。
燕岐拽住领口,不让他跑。攥紧的拳头好似铁锭,一下子砸在姓陈的面颊上,把他揍得两眼开花,天旋地转。
姓陈的吃痛扛不住,被燕岐居高临下盯着,好似庙观里暴怒的天神压顶,吓得乱挣乱跳,夹着尾巴逃命。
“你给我等着!”
乐师舞师们连连拍掌叫好,在那些人灰溜溜跑出去后纷纷大骂。他们生长在乐坊里,一辈子不能脱籍,这些人吃醉了酒就常常打他们,偶尔还闹出人命,总算今天老天开眼天降神仙,把他也好好收拾一顿!
琴清爬起来,用袖子尚还干净的一面擦拭乌肿的嘴唇。他眉眼高低间真是和李从玉神似,就是不爱笑,淡漠深沉得很,总像藏着事情,城府深。
琴清道:“你不该出头的。陈公子是户部侍郎的儿子,常来寻官妓吃酒,往后怕是找你麻烦。”
燕岐道:“我不住在这。”
琴清抬眼打量他,苍白的嘴唇抿了抿。
“也是,看你不像个乐人。”
燕岐盯着他满身的伤和脏破的衣服,道:“你怎么样?”
琴清淡淡调着琴弦,听着古琴尚好,才露出个放松的淡笑。
“习惯了,睡一觉就好。”他道,“你不是乐师,到逢春院干什么?”
燕岐一怔。怎么这原来不是外教坊吗?逢春院这么个名字,一听就不正经。
琴清的眼神极冷彻,像两泓泉流,一下子洞悉了他的念头:“教坊在街对面,你来岔了,这地方是别人带官妓吃酒的。”
燕岐恍然大悟,怪不得那守门的不怀好意。
琴清:“我带你去吧。”
他抱琴朝外走。燕岐追着他一路进了教坊,比逢春院肃穆整饬得多。
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乐走上前:“琴清,不是陪陈公子去了,怎么带了朋友回来?”
琴清道:“木姑姑,这是宫里来的贵人,奉命学琴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