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良之肩头耸动几下,闷声的气音到底再把持不住。
心里那些铁壁铜墙碎得彻底,说什么恩怨情仇身份悬殊,这漫天风雪,深山野林,这茫茫大千世界。
大家都是血肉铸成的人。
都是一把骨头,一颗心,一条命。
谁比谁高贵。
谁比谁下贱。
他把隐忍吞下肚子,剩的便只有委屈。
无缘由地活了这么多年。
我不好,我不舒畅,我心里难受,我……我也怕。
怕雪不来,怕鬣狗扑了食,也怕你我真死在那里。
我也怨为何偏偏是我遭这等破烂人生,为何我就要出身低下,生不曾为自己而活,望别人家庭和睦,万事顺心,我就要在炼狱苦熬,半辈子都在为儿时的过错赎罪。
卑微,狼狈,易敏,孤僻,患得患失。
画良之抵在桂弘胸口,哽咽着流出无声的泪。
风倒是识趣,带着大雪把他那隐忍的哭声卷得散了,哪怕到最后成了嚎啕放肆,也不至太过狼狈。
于是那些积攒多年的憋屈,孤独,自责,悔恨。
全一并伴哭声随风散了。
“我知你不会弃我而去。”桂弘一手牵缰,取另一手将那崩溃哭着的护进怀里,替他挡着风:
“故而无关生死,我不要偏袒,要你同我并进。且现在病大抵是好了,往后绝不再拖你后腿,所以求你信我。”
“切莫自作主张,我的命将由我定,一番天地我自会成,你在我身后,不要往前闯了。”
第104章 逃兵
快马跑了两日,画良之身上的伤再不能拖,太子策马一路冲向皇城大道,趁着黄昏落日,携残阳狼狈逃进宫门。
当日正赶秦昌浩在午门当值,面前惨状难以言表,震得他半晌说不出话,一步跨三步地从数丈高的城楼上跑下来接人。
桂弘把画良之从马背上抱下,顾不上自己衣冠不整也是满身血渍,狂吼着寻太医。
太医到了,皇帝也到了。
长陵一行护卫队二百余人,长陵成依旧在守城死撑,兵败的消息还未传来,眼看着这无能太子自己一马当先跑了回来,还带这个浑身是血的护卫长。
只要是个明眼的人,都能看得出眼下当是太子临阵脱逃,折损全员,护卫为保其平安重伤。
不仅无能,懦弱,还是个拖人后腿,浪费国之栋梁的废物。
老皇帝二话不说,当着围观宫人,禁卫护兵,大小官员等数百人的面狠狠扇了桂弘一巴掌。
巴掌声大得殿前空旷都在回响,桂弘跪在脚下泣不成声。
他把畏怯的疯癫模样做得淋漓尽致,慌张时语不成句,牙关咯咯颤,央着求他父皇救命。
眼见世帝眉头锁紧,面露厌恶不愿理睬,他便跪爬着把围观的一道大臣衣角全抓了个遍,挨个哭着求人救人,反是给那群大臣吓得无所适从,一个个扑通跪着跟他对拜——
“朕的大将,朕自会救他!”老皇帝忍无可忍,再是看不下去,皇家颜面都快要被他当成煤灰踩烂在脚底下了,当中疯癫成这样,怒道:
“倒是你这个混账东西!临阵脱逃?长陵不是还没兵破吗!怎倒先跑了回来,甚险折朕一员大将!朕为何会有你这种不当不立的逆子,你拿什么偿!”
桂弘瑟瑟掀起眼皮,漆黑中压着抹不为人见的阴冷。
另一边,画良之早被人带回医馆去,身上的贯穿的弩伤隔了这么些日已经开始化脓发炎,低烧得人昏沉,兴许也是知道自己回了京终于有救,正迷迷糊糊准备安心睡了。
被闻讯赶来的季春风一大嗓门给喊吓得心脏突突直跳。
“画良之!醒醒!不能睡!”
“……”画良之累得睁不开眼,哼哼着打不起半分精神:“我没死……”
季春风见他怎么喊都清醒不了,心里认定这可坏事,画良之这会儿还遮着面具呢,急得他牙痒,捏拳咚咚往人额头当叩门似的撞了三下:
“睁眼!混蛋东西,撑住!”
“?!”
画良之心疼自己的金子,怎奈身上真是没力气,没法找茬跟他打架:“我乏……”
季春风瞧状还是不行,干脆啪啪往他面具上扇了个连环巴掌:“那狗医师怎么还不来!喂!清醒!”
画良之晕晕乎乎,耳朵被他那巴掌震得发鸣:“季春风……你等我睡……睡醒了……掰你十根手指……头……”
碰巧这会儿医师赶了来,先拿剪刀把黏在身上的衣裳剪开,擦拭端详伤口的须臾,画良之已经顾不上疼不疼,响起轻鼾。
秦昌浩跟着揪心,他看不下去,龇牙挤眼地瞅那常年英气如三月暖风的季春风急成了倒春寒的料峭乱风,在原地一劲儿打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