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不敢说“有”,逃出去四年,好的没学着,坏的学了一大堆,贺桂半个字都不敢提,支支吾吾地捂着口袋不说话。
张梅了然:“那就走吧。”
刚跨出家门,张梅又停住了脚步:“瞧我这记性,还差个东西。”
贺桂不解,直到看见张梅从屋里拿出了块白麻布——
他瞬间腿一软、鼻头一酸,“咚”的一声就跪在了地上,听着都疼。
张梅拉他起来:“待会儿上了山有得跪,现在跪早了——我还活着呢,不用你跪我。”
贺桂缓缓站起来,张梅想替他带上白麻布,可张梅太矮,身子佝偻,完全够不着贺桂的头顶,贺桂鼻子一酸,狠狠地顿了下去,像是要把膝盖都折裂了似的,差点儿摔在地上。
“还是这么毛毛躁躁。”张梅慢慢地说,又慢慢地替他带上白麻布,“这是两年前,你爹临终嘱咐我的,说是一定要给你留一块,万一你回来了,不至于连披麻戴孝的机会都不给你。”
张梅的语调没什么起伏,但声音隐隐颤抖,手也哆嗦地不成样子。
一块白麻布愣是戴了一分钟,才缓缓垂在了贺桂的背上。
“还有这个。”张梅拿出了一块黑色的“孝”字,“带不带,由你自己。”
贺桂凝视着那块巴掌大的黑布,半晌才摇摇头:“我不配。”
他现在甚至不配喊一声“爹”“妈”,又怎么配戴这个“孝”,生前未能尽孝,死后靠这样一块破布又能挽回什么?
张梅没逼他,点点头,把黑布放进了贺桂的口袋里:“那就揣好了,揣兜里,揣心里,你阿爸他能看见。”
贺桂下意识隔着口袋去碰了碰那块黑布。
按照他们这儿的习俗,逝者下了葬,过了七七,麻布和孝字都是要烧掉或是扔掉的,还要跨火盆,可张梅贺海不顾习俗规矩也要留下这两块——
我配吗?贺桂摩挲着裤缝,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
我配吗?
两人缓缓迈出家门,张梅老了走得慢,贺桂却走得比她还要慢——
他不敢。
一想到自己要迈上忠孝山去见贺海,他就想逃。
四年了,他没有半点长进,遇着事情还是想逃,恨不得学鸵鸟把自己埋进旁边的泥地里。
贺桂低着头,盯着水泥缝歪歪扭扭的粗石砂砾,脚下一步比一步沉重,拖拽着残破肮脏的身体,行尸走肉般往前挪、往前拽。
“嘿——”贺桂被一声惊呼猛地拽回思绪,“走路打弯走啊?”
贺桂下意识把自己手里的东西往后一藏,头埋得更低了:“抱歉。”
他绕过那人的皮鞋往旁边走,却见那人也往旁边跨了一步。
贺桂还没说话,就听见那人又问:“你——”
“先生。”贺桂抬起头,他终于反应过来,这个小镇子里是不会有人穿Berluti的,面前这人是外地的。
贺桂冷冷地看着他:“有事么?”
这样突然的变脸让江风愣了一瞬,他手堪堪伸出去想拂去贺桂肩上的一片枯叶,闻言又收回来,往旁边跨了一步,给贺桂让了路。
贺桂没再看他,径直走过去,快步跟上张梅,又蓦地低下头,全然没发现身后江风若有所思的眼神。
忠孝山是最里面、最深、最偏的一座山,贺海的墓又是这山上最高、最远的的那一座墓,两人慢慢吞吞地走着,从挟着微风的清晨一直走到日上三竿,贺桂背后濡湿了一片,手也被木篮子勒出了两道白痕,红了一片——
“换只手。”张梅没回头,却好像能看见贺桂的一举一动。
贺桂从出发到现在,始终没换手,也不知道是惩罚自己,还是在宽慰自己。
他摇摇头:“我该受着的。”
就当是木篮子在替贺海惩罚自己了。
张梅没再劝他,前进的路陡然峭立,他们沿着山路慢慢往上走,越走,贺桂的心就越沉。
这座山少有人来,连山路都不明白,野草、灌木、枯枝......就这么直愣愣地拦着他们,贺桂不知道两年前,他们是怎样爬上这座山,怎样把贺海送上去的。
他看的心惊胆战,想伸手去扶张梅,张梅却轻轻避开了:“我走得动。”
贺桂蓦地收回手,却不再垂着头,目光紧紧仰视着张梅,生怕她脚一滑,滚落下来。
又爬了十来分钟,贺桂的手脚都被山上纵横交错的枝桠划出了好几道口子,一条一条红肿起来,触目惊心。
张梅却只是随便瞥了一眼,领着贺桂走到了贺海的墓前。
贺桂看着面前冰冷灰色的砖石瓦砾,“陇南群先考贺海墓”几个字直直地往他眼里扎,贺桂的眼球被刺得通红一片,却始终落不下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