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重新将草席裹上,四下无人,那人问:“你认识他吗?”
宋也川似笑了一下:“一个仇家。”
听他这么说,那人说话更不忌讳起来:“这人吃了熊心豹子胆,要弹劾贺大人。这样的腌臢事哪能传进宫里头,这三十杖本就可大可小,上头一句话的事,这样干干净净的了结才最好。”
他重新赶起骡子:“不和你说了,天黑之前赶着去义庄呢,大过年的赶上这种晦气事。”
天气是干冷干冷的。呼出的气都能变成一团一团的云雾。
在掀开那张帕子前,宋也川始终不信顾安死了。他觉得贺虞会把他押进诏狱里,秘密地反复审问他。只要顾安活着,他总能想办法救他。
但他死了,这是一劳永逸的法子。
宋也川却很后悔自己那天没有和顾安再说两句话。
他不明白顾安为什么这么做。
又觉得自己隐隐有些明白。
这个年轻士子像是一把刚硬的刀,可以断却不能折。
顾安是被他推着走向这条路的,程既白的声音又在他耳边响起:“他是因你而死的。”
秦子理对他说过,清白有罪。
孟宴礼又告诉他,终有一日,天下清明。
他们的话像是空谷回声般在他的头脑中荡开。
入仕的这些日子,宋也川时常会感到迷茫。因为他觉得自己也是被时代推着走的人,他试图以自己的微薄之力向这个满是泥泞的朝廷抗争,却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到哪里。
宋也川迷茫地向前走着,天上开始飘落零零星星的雪末,似雪非雪,更像是一颗颗的冰粒子。宋也川没打伞,一个士人模样的人经过他身边时犹豫了一下,还是叫了他一声:“喂,公子!”
宋也川抬头,说话的是个三十岁上下的青年,他脸上带着一抹和煦地笑:“没带伞么?”
他将自己手中的伞塞给他:“前头便是我家了,这伞拿给你用吧!”
宋也川愣了一下,张口欲辞。
“没事没事!”那人不接,“你拿去用吧!”
“不知兄台姓名,我改日去还。”宋也川说道。
那人的声音已经远了:“我叫刘梧……”
宋也川走回自己的府邸时外头已经偶尔响起了炮竹声。
辞旧迎新的日子里,有人永远留在了建业九年的冬天。
宋也川坐在孤灯下,拿了一支笔。
为官多年,宋也川早已熟背大梁律法。
“在朝官员交朋结友党紊乱朝政者,处斩刑。
奸邪进谗言左使杀人者,处斩刑。
官吏受财枉法者,处绞刑。”
他眉目清冷,字字峥嵘。
素白的宣纸上,写满了他冷冽苍瘦的字迹,力透纸背。
许多话无人可诉,他握着笔,一字一句全都写进了这本大梁律法里。
私心里,宋也川并不喜欢大梁律法近乎严苛的刑罚,但他喜欢书中那个秩序严明又公正的世界。
满满一页纸,宋也川写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听到了敲门声,起身去开门。
朔风吹得他桌上的油灯火焰摇晃,温昭明穿着披风站在他门外。
“你一直没回来,于是我派人去问,他们说你早便走了。我猜你来了这里。”
宋也川给她让了地方,而后关上了门。
温昭明的目光落在了他桌上的宣纸上。
一纸大梁律法,笔锋如刃。
她转过身和宋也川四目相对,温昭明的眼睛这样明亮,这样的黑白分明。
两个人谁都没说话。
温昭明走到他身边,抱住了他的腰:“我派人殓葬了他。还没和阿照说。”
“别告诉她了。”宋也川安静地说。
温昭明在他怀中轻轻点头。
宋也川弯起唇角对她笑:“我没事的。”
他拉着温昭明的手走到桌前,取下灯罩将他抄写的那一页纸在火光中点燃。
飘飘如烟,化为齑粉。
“琉璃厂那边很多人为他写了祭文。”温昭明看着火苗舔舐着这张薄薄的纸页,“他会被人记住的。”
“他留的那个地址,我叫人去寻了,半个月就会有结果。”
宋也川嗯了一声,吹熄了灯。
月色照地,衣襟带水。
温昭明第一次审视这个男人住过的房间。这屋子原本是温昭明随便买的,一直空着。房间里只有北窗,宋也川在窗边的檐台上摆了一排陶土做的花盆。除了一盆养着品字莲的陶盆中不曾萌生叶片,另外三个花盆里的花草仍长着叶子,看得出是有人在悉心打理着的。
他这个人有着极好的耐心,不论是她还是宋也川身边的每一个人,都会被他刻意关照,就连他养的花花草草也不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