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缓缓转身,抬眼。
程爱粼知道药物作用下再柔弱的人也是猛兽,她垂下目光,不对视挑衅,两人算是直晃晃地打了个照面。
程爱粼低落的目光中,大姨姐的红唇咧到耳根。
雪白的长裹裙被印染成了玫瑰红,被楼道脏污一裹,裹出一瓣瓣深褐的鳞片,乍一看,似条尾巴渐变的人鱼。
苏平将大姨姐一踹,那脖颈喷涌的鲜血贱了程爱粼一腿,地面湿沥沥。
程爱粼没穿对鞋,鞋底一沾血,滑如冰面,“呲溜”一声整个身子向后仰去,她下意识抓铁栏,不料铁架子偷工减料又经时光漫漫,脆得像片塑料,这便加重了她的摔跌程度。
肩膀的枪伤猝然拉伸,火辣辣地开始灼痛,而后身子如坐滑梯,轱辘着往下铲,无论怎么使劲儿,没了支撑,只能爬着摔,摔着爬。
程爱粼心里骂咧,这操|蛋的鞋。
还他|妈是葛兰送的,这操|蛋的葛兰。
小时候在孤儿院被欺负,泼皮的男孩向地面泼油,她摔得起不来身,那种滑腻完全迫使她丧失了身体的掌控权,一次次翻腾中,整洁变得污秽油腻,男孩们拍手叫好,他们想看端庄的她狼狈,像垂死跳跃的滑稽鱼崽。
把汲汲不可求的雅致拽进泥里,拽进平庸里,多么惊心的丑陋之态,这种恶意这种体验,程爱粼忌惮一辈子。
再来一次,她瞬时有些慌乱,整个小腿和膝盖都磕麻木了,黏着厚实的热血。
一点点向去往5层的楼梯口蹭,没蹭两步,身后的斧子虎虎生风,程爱粼一个大闪躲,避开了要害,却还是让铁斧入了肉,疼得眼泪当即直飞。
身子一飘动,她脑袋朝下,“咯噔咯噔”飞速往5层滚落,一直撞到墙体才停止,整个人匍匐在黑暗中,没再有任何响动。
苏平看着她脑袋一次次跟台阶撞击,神色透着悲悯。
她是正常的人形,不是妖怪,只是个过路人。他罪孽深重,伤害了无辜者,苏平扔掉斧头,揉搓着脸,要怪就怪恶魔太邪恶,让他心智充满了杀声震天的恨意。
苏平绕过程爱粼。
走到3层,撞见了楼道里的棺材,昨天还没有,今日大咧咧地横陈在走廊中央。
苏平阴瘆瘆地盯着它,良久,突然放声,“大吉大发,有官有财!”。
他嫌声音不够大,又仰起身子扯开嗓门,吐沫星儿乱喷,泪水也涌出来,对着黢黑的廊道振臂高呼,“大吉大发——!有官有财——!”
电闪雷鸣一滚。
这三支敬天地的大香筒子楼几乎能燃起火星,却又被大雨浇灭,在黧黑的夜空中岌岌可危地耸动。
波比睡不踏实,影子劈斩的力道和姿态追着他入了梦。翻来覆去中,他儿时所畏惧的牛眼牛头也来凑热闹,梦境一拥挤,脑壳就开始钝痛,早上他一睁眼,眸子都是血红的。
雨水没完没了。
前两周绵绵细雨不止,人都是霉的,阳台晾晒的衣物和毛巾沤着一股酸味。波比有洁癖,反复洗,反复阴臭,最后只能买了个烘干机。
他洗了把脸,凝着昨日拍摄的视频,心下还是蠢蠢欲动,抖着腿忍了片刻,终究是坐不住了,8点20,他揣着颗猎奇之心去了对面大楼。
楼道不通光明,飘着阴冷。
波比举着录像机给自己鼓劲儿,爬到5层时,一股难言的腥臭扑鼻而来。他胳膊哆嗦,影像也跟着震颤,他停下步子,脑子空白片刻后知道了答案。
他畏惧的画面成真了。
手起刀落,剁得是人,
波比颤悠悠地迈步,“咣当”踢到一铁棒,咕噜噜转起来,跟水泥地撞出大响。
他的高帮鞋踩地湿滑,也站不稳,一个“呲溜”差点劈叉,他死死扒着墙,抬眼一望,魂少三魄,漫漫无边的浓血淹住了整条走廊,他立在半层,仰头呆看着6楼那个咧着大红唇的女人脸,似笑非笑地正回望他。
“嗷”一声惨叫,录像机被波比扔了出去。
兀的,一只手突然从黑暗中猛抓他脚踝,冰冰凉凉。
波比一激灵,彻底疯了。
奋力一蹦,想也不想就朝着程爱粼的脑袋蹬去,这下彻底站不稳了,一屁|股坐地上,手脚并用地往下爬。
报警的时候他话都说不利落。
警署连问了7遍地址,他才浑浑沌沌自报家门。
等医护人员到了,波比才意识自己差点把唯一的幸存者给踹死了。
他一而再而三,向着担架上的程爱粼鞠躬,“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我以为,我以为鬼呢,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