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公公自然知道他们想看什么,不过是跪地痛哭,磕头求饶。
这段时间,每每遇到这种场景,他也是这般做的。他也曾试过不管不顾,奋力相抗,可换来的只会是更坏的结果,比如冠帽之下,那丑陋的斑痕,是被人生生扯下,黑发连带着红肉,从头顶剥落。伤口愈合,只剩一块难看的、光秃秃的皮。
现下这种场面,他已数不清是第几回了。
只是今日,他突然便不想了。
不想低声下气,不想痛哭流涕,不想为了喘息片刻,将自己贬至泥土里。
他有何错?
出身低贱是错吗?净身入宫是错吗?还是说,生而为人便是错?
或许,这错就错在,不该来这人间一遭。
此时的黎公公紧咬牙关,身上传来细密的痛楚,却仍旧一声不吭。
这无疑激怒了面前几人。
他知道自己将会面临什么,却仍一动不动,心中,实已存了死志。
“呵!想不到啊,这居然是个硬骨头,”说着捡起地上的木桶,并示意两人一左一右拉开跪地之人的双臂,“来,让我看看到底是你的骨头硬,还是它硬!”
说罢将木桶高高举起,再重重砸下,一下又一下,砸在黎公公的手臂之上,耳边甚至能听到骨头碎裂的声响。
“住手。”
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道尖利的声音。
众人皆停下来,扭头看去。
暗处悠悠走出一人,正是棂公公。
已不知在此看了多久。
只见他缓缓走到黎公公,嫌腻地将挡路的木桶踢开,蹲下身勾起倒地之人的下颚,“你叫什么名字?”
黎公公已被痛苦侵蚀,分不清面前之人是谁,他紧咬着牙关,嘴角溢出点点血迹。
他多希望自己能晕过去,或者,立即死去,至少能少受点苦......可意识却无比清晰,一遍遍地感受着被撕裂的痛意。
此刻,他被迫仰起脸来,直视眼前之人,目光充满了恨意。
这道目光实在令人无法忽视,棂公公冷哼一声,竟是以为,自己也是来凌、辱他的吗?
他眼眸微眯,眼神探究玩味起来,随即缓缓逼近倒地之人耳侧,声音阴冷,仿佛来自地狱的罗刹,“想不想让他们也尝尝,这痛不欲生的滋味?”
声音落入耳中,黎公公难以置信般,用力瞪着面前之人,好半晌,他才反应过来,眼前之人,竟是内务府总管棂公公。
这是,这是来救自己的吗?
从痛苦中挣脱,黎公公立即点头回应,眼眸亦燃起凶狠的红光,任由心底的恶念滋生。
他恨不得将所有欺辱自己的人,通通杀尽!
得到答案,棂公公满意地勾起唇角,双眸之下,暗藏着嗜血之气。
自那日起,黎公公便多了一位干爹。
……
时恪虚扶了黎公公一把,缓声道:“朕自是信你的,不急,先把伤养好。”说罢便朝二人摆了摆手,“朕这儿无事,你们自先退下吧。”
“是。”太监立即行礼退出乾清殿,可黎公公仍杵在原地,一动不动。
时恪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语气暗含不悦,“还有何事?”
黎公公拱手,端起怵然之色,支吾说道:“奴婢有一言...不知当不当讲...恐惹圣上不悦...”
时恪摊开手中的奏折,头抬也未抬,“无妨,直说便是。”
“近来宫内有犯上之言,说圣上之所以能坐稳天子之位,”说到关键处,黎公公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继续说道:“皆是仰仗于卫粼世子...不仅如此,还说……”
“还说什么?”
“还说圣上少不经事,唯卫粼是从,这大邺迟早是卫粼的囊中之物。”
话音在殿中回荡良久,时恪才将脑袋从奏折里抬起。
他直视着跪地之人,目光隐隐有些恼意。
片刻后,只付诸一笑,“风言风语,纯属无稽之谈,不必理会。”
“可卫粼此番将勒羌连连击退,百姓都将其敬奉为神,甚至远高于圣上,若卫粼有不忠之心,只怕一声令下,便有万夫响应。奴婢知道圣上信赖卫粼世子,可圣上别忘了,是谁害得秦国公身首异处,又是谁让卫粼背上莫须有的罪名,受群臣所指。”他一边说一边挪到时恪身前,匍匐在时恪的脚下,却目光坦诚,殷切地仰头望着这位天子,“奴婢本也不信这些,可人是会变的啊!圣上是奴婢的君王,也是这大邺的主人,没有任何人可以凌驾于您的头上!勒羌翻不起风浪,很快便会退兵,待停战之日,兵权尽在卫粼手中,又有百姓爱戴,难保...难保卫粼心怀恨意,调转身形,直攻上京而来啊!”
第六十五章
“够了!”时恪随手将手中的奏折一抛, 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少傅临危受命,乃大邺肱骨, 朕若疑他, 当初便不会将他遣往边境。少傅为人,朕心中有数。此话不准再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