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空图回想,大概从三岁那年得活佛圣兆从万千孩童中被选为圣子时,便注定了他此生青灯相照与世俗割裂的宿命。而被锁于应天塔内自修的那十载的心境他现在已经全然记不得了,那是一段宛若无风之静海一般死生同寂的空白岁月。出关后他当以继任至上圣师的身份跟随师傅第一次踏上讲法坛时心中只剩下了神性的冷漠,他不禁会想,也许这就是历代偈毗罗的使命。
巫逐清没有说什么,只是置身事外一般微微动了动眉峰,似乎在等着听释空图继续说下去。
“一个修行之人却动了凡心,这如何能被原谅。”释空图抬眼望向空濛的灰域,碧色的眸子里好似下着一场不合时节的白雪,他喃喃回忆道,“可我已然入了障,做了令我后悔至今的错事。万般皆因我而起,却误了你母亲一生。”
“这和尚,我竟不知该说他是多情还是薄情好了。”
伫立在山巅旁观的易怀之嘴角露出一记若有若无的复杂浅笑,无奈中更掺杂着沉郁的讽刺,这样的情绪几乎很少会出现在眼前这位山外楼主的脸上。
邹取侍奉易怀之多年,自是熟知自己主子性情的,此刻他只是一言未发地默守在一旁,安静得仿佛不存在。
“邹取,你可听闻过安平长公主?”易怀之回过头来蓦然发问。
邹取点点头如实答道:“邹取幼时长于市井,曾听闻过长公主的传奇事迹。”
“说来听听。”
“传闻长公主有巾帼不让须眉之志,曾以遣西使身份代表大周多次随军出访西域进行邦交,凭借其卓越的外交谋略,甚至未动兵戈便可促成和谈,功绩不输王侯将相。只是……”关于安平长公主的前半生用“功绩烜赫”一词来形容丝毫不夸张,然而,这一切却在某个节点忽然急转直下,令人不忍再言。
“但说无妨。”易怀之平静地说道。
邹取暗吸了口气,接着说道:“只是自从长公主第二次出使菸祗归来后,市井中便多了很多荒诞至极的风言风语……说长公主与一名菸祗男子早已私定终身,私奔未果而被强押回都,最终不逾一年便郁郁而终。”
邹取见易怀之眉头紧蹙着,便知是自己多言了,忙解释道:“这些都是市井妄言,不足为信。”
“也不算妄言。”易怀之略显僵硬地勾了勾嘴角,眼神里游离着昏暗的微光,沉静地说道,“我的这位长姐历来便是最自由无拘离经叛道的奇女子。由于不耻男子主仕的经世法则,自小便不喜女红只醉心于兵法韬略研究异邦语言文化,有远超世俗匹夫之智勇。等到她刚过了及笄之年,又借助有先皇遗诏傍身硬是以女子之身在朝中为自己谋了一官半职,此举着实气煞了朝中一干庸腐老臣。我记得那段时日称病告假的老家伙不计其数,分明就是再给她下马威,最终也不知她背后是如何周旋的才令那帮食古不化的老家伙松了口。”
邹取静默地听得入神,在易怀之的叙述中,只存在于世人传言中的安平长公主的形象忽然变得鲜明立体起来,仿若真实地出现在了眼前一样。
“原本皇长兄只是想着扔给她一个闲职随便打发了,谁知她自己坚持要任遣西使一职。彼时朝野只有她一人精通西域多国语言,加之群臣本就有意将她排挤出去,自然纷纷力荐,最终还是如了她的愿。所有人都没料到,她此后竟真能做出如此卓越功绩。”易怀之回想起自己这位长姐,眼底是自然流露的笑容,然而强光掠过后往往是令人异常难以适从的黑暗,易怀之的笑意也转瞬消逝地无影无踪,“小时候我真的很景仰长姐,只有她身上有着和死气沉沉的宫墙内截然不同的生命力,每次出使归来自信张扬的笑容到现在我还记忆犹新。我本以为她此生注定会成为一只振翅高飞的鸟儿,不为任何高墙所困,然而,她却为了一个异族男子,将自己好不容易长齐的羽翼生生折断了。”
易怀之说得云淡风轻,然而眼底深处的悲伤却是无法掩饰。
“她与那异邦男子有了肌肤之亲,甚至还怀上那人的孩儿。皇兄得知风声后震怒不已,即刻连下几道密旨星夜兼程将长姐押回了皇都,处死了一切知悉此事之人。”易怀之顿住了言语,片刻后才重新拾起话题接着说道,“一回到皇宫,长姐便被皇兄赐了汤药,令其秘密打掉腹中胎儿。长姐宁死不从,碍于皇家颜面无奈之下,皇兄只得将其锁在了深宫冷殿之中,想着待其顺利生产后再将死胎呈给她看希望能彻底断了她的妄念。”
看着愣在一旁的邹取,易怀之并不在意地自顾自接着说了下去:“长姐的心从她有意抛下身份地位与那男子奔走四海却被对方拒绝的那一刻已经死了。若不是为了腹中孩儿,她甚至活不到一年之久。那异邦男子是何人,想必此刻你已经猜到了吧。像是为了报复一般,在孩子即将出世的前夕,长姐决然将自己缢死在了门梁之上,若非脐带悬着胎儿未落地被宫人及时发现,只怕那孩子早活不成了。此事对与当时尚且年幼的我而言冲击颇深,在此后的几年里我畅畅无数次深夜里被噩梦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