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此时,堂前已然候了一人。
此人半身没入黑暗之中,半身落在月华之下,一身暗红的简裳,仅是一个背影便已是令人难以移目。
“你回来了。”
巫逐清收回目光,转过身来望向自己的属下,那只异色的瞳孔在月光下流转着翠绿色的光华,胜过最上品翡翠。
花重衣点了点头,眼下有可见乌青,衣角也染了些旧尘,看起来风尘仆仆。
“事情已经照你的意思安排好了。只是,这样做意味着什么,你可有确然的退路?”花重衣淡漠苍白的脸上罕见的出现了犹疑之色。
巫逐清嘴角扬起一个淡然弧度,上前几步走到花重衣身前,伸出手替他掸去肩上的灰土,笑道:“你何时见我行过不计后果之事了?”
花重衣没有说话,眸光中未名的惑然并未消散,但也不再深究,如常般淡淡地说道:“你既清楚,我奉命为之即是。”
洛北的夜静谧得像是连人的呼吸声都能听见,立身高处,当真是有‘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的敬畏感。
巫逐清背靠着通天石柱坐下,抬头仰望着近在咫尺的白玉轮,眼眸些许放空,就像是撤下了所有的重量似的,整个人洋洋懒懒地倚坐着。
“我等了很久了,久到我几乎都要忘记自己做这一切的初衷了。不过只要回头看看身后的路,现在,从前,并无不同。”巫逐清抬手随意指了指苍穹中一处,笑道,“你看,紫微星已经黯淡无光了。”
花重衣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只看到一片幽深的夜。
“有时候我也怀疑你是不是真疯了。”花重衣卸下随身负着的长刀,面无表情地说道。像是在陈述着某件事实。
巫逐清深邃的轮廓倒影着月痕,整个人沐浴在银光之中,似幻似真。
“早就疯了。”
巫逐清自嘲地笑了笑,望向花重衣时笑意却不达眼底:“小花,如我们这样的人,若是不疯如何能清醒地活到现在?”
花重衣听到这个久违的称谓眼皮微微动了一下,那些记忆如同跗骨之蛆,反反复复,永生难忘……
“喂,新来的,你想活下去吗?”
花重衣记得很清楚,这是巫逐清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彼时他身受挞刑蛊噬,气息奄奄,恍惚间看到眼前的碧眼妖童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见到了司命鬼神,但很快便意识到面前这个少年与他一样,不过也是蛊彘罢了。
这少年全然不似常人——明明自己也是遍体鳞伤,却还笑得灿然自若,眼中潜藏着的不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惊涛骇浪足以吞噬海上任何巨艆。
花重衣记不起自己是如何答应与他协手的,这些年遁入生死道,再回头时他已然站上了那个沾满血污的高座了。
“在想什么?”
巫逐清的声音打断了花重衣的思绪,将他从记忆的池沼中抽离出来。
花重衣注视着面前之人,这双眼睛和记忆中的那对眸子重叠在了一起,确是没有改变什么。
“从前我只想杀了老鬼,活下去,别的什么都没想过。然而老鬼死透了,我便也不知道要做什么,要去到哪里了,这也是我这些年还留在这的原因。”花重衣隔着包布握紧了形影不离的刀,神情有些清醒的茫然,“现在看来,我大概明白你当时怎么还能笑得出来了。”
“哦?”巫逐清支着下巴,漫不经心地问道。
“看上去那老鬼不过只是块垫脚石,你的野心……真不小。”花重衣看着地上巫逐清的影子,冷漠地说道。
巫逐清闻言仰头大笑,末了站起身来,伸手搭上花重衣的肩头,朗声笑道:“小花,你想错了,我这个人其实很安于己命的,没什么野心。”
花重衣转过头来不置可否瞥了巫逐清一眼,拍掉了他放在自己肩上的手。
巫逐清舒展双臂伸了个懒腰,闭眼感受着洛北干燥的夜风,兀自说道:“我是说真的,此事尘埃落定后,七杀就交给你了。”
“什么意思?”
花重衣转过身来望向一旁的巫逐清,没反应过来他为何会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一时不知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
“没趣得紧,这担子我早就想撂了,有你接手,相信其他人不会有异议。”巫逐清语气轻松,脸上的神情却是严肃认真的。
“可是……”花重衣没想到他竟是说真的。
“小花,好歹我于你也有救命之恩,不求你上刀山下火海,这点小事你应该不至于推辞吧?”巫逐清干脆耍起了无赖,翻开了旧账。
“你说过不用我还人情。”花重衣冷着张脸,眉头紧锁着。
“是么……我有这么说过?”巫逐清颇为头疼地踱了几步,脸上挂着狡赖的笑,双手一摊,直接放话,“我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