骆语冰没有说话,烛火在他侧脸投下一大片的阴影,半张脸上看不出情绪。
宇文珩肩头解了气力一般地沉了下去,看上去老态尽显,他站起身来,抽出悬挂于后墙的宝剑,凝视着剑锋中那张两鬓斑白的脸恸声说道:“原儿,你爹娘之死虽说不是朕亲为,但也与朕有脱不了的干系。朕老了,也累了,如果朕的死可以平息冤魂的怒火,那朕绝无怨言,你动手吧。朕已拟好圣旨,统筹好了一切。朕的死只会是外邦刺客所为,朕的血不会沾到你手上分毫。”
说完便将手中的剑呈给骆语冰。
骆语冰眉头微动,神情决然,没有片刻犹豫地便拿过了锋利的宝剑,宇文珩目光温和平静地闭上了双眼,俨然已经做好了从容赴死的准备。
空气凝结,时间好似被拉长了数倍变得缓慢难耐,骆语冰沉静地举起利剑,指向面前这位鬓发花白的帝王,眼中恨意翻腾。
“既然如此,今日便以你的头颅祭奠我顾家枉死英魂!”
言罢,空室中剑芒猛然一现,这一剑带着浓厚的杀机挥下,就连木几也连带着被劈裂成了两半。
宇文珩额角青筋猛突,只觉眼前光芒一闪而过,紧接着头顶一轻,发冠应声坠地——
“原儿,这……”
宇文珩睁开双眼,披散着灰白交错的乱发,神情错愕地看向骆语冰,却见他单手提着剑,脸上的神情冷漠复杂。
削发代首。
如此也算是赎罪了。
骆语冰敛去杂念,反手一掷便将剑插回了鞘。
“如今天下初定,九州清平,百姓刚从连年战乱中解脱出来,此刻杀了你岂非置大周百姓于水深火热,纵然我痛快为之,父亲在天灵也不会安息。”骆语冰凛然垂视。
他从来就不是一个意气用事之人,更非心慈手软,只是从小深受父亲教诲,凡事当以大节为重。
这些年来骆语冰打过太多仗了,可以说自他少年时大半时间都是在马背上度过的,他见过了太多的流离失所尸横遍野,深知太平盛世的得来不易。
如今大周初定,内里尚且百废待兴,外关更是边患不断纷争难平,若是当下天子骤然崩殂只怕好不容易才得来太平变会转瞬成空。
抛却私怨来看,宇文珩确实算得上是一个治世明君。
自他登基以来勤勉爱民,宽刑薄赋,与民休息,政务上也一直是兢兢业业,知人善任,有目共睹。
若他是个怙恶不悛,麻木不仁的昏聩之君,那么今日骆语冰定会毫不犹豫地取下他的头颅。
骆语冰转身离去,如影隐入暗夜一般悄无痕迹,只留下淡漠的声音还在空室响起:
“从今往后我与朝堂再无瓜葛。”
宇文珩凝视着空阔的黑夜,像是在失神又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透过烛火的光亮能够看到不知何时他背后的衣裳已然汗透,紧紧地贴着后背的轮廓。
片刻后他席地而坐,从散落在地的几案残骸中找出两只尚且完整的瓷杯,信手擦了擦上面的灰尘,重新温上茶。
此时,紧靠主墙的木架蓦然发出一声陈钝地闷响,墙体缓慢地旋开露出一间暗室,从昏黄的暗室中走出一个瘦削挺拔的身影。
宇文珩定神斟茶,头也不回地说道:
“来,饮茶。”
一笔旧账
那灰衣男子走到宇文珩的对面扫去坐垫上的碎物屈膝坐了下来,一双指节修长的手端起冰裂茶盏,浅浅饮了一口。
“确实是好茶。”灰衣男子自语道。
此刻坐到了光亮处,可以看清他的相貌——
这是一个布衣难掩贵气的青年,约莫三十来岁的年纪,皮肤苍白,凤眼薄唇些许冷情,乍看之下气质平淡如水,再观则觉暗藏韬晦。
宇文珩笑意昭然地举起茶盏作敬谢状,接着仰头一饮而尽,饮罢伸手捋了捋胡须,笑道:“此番多谢七弟提点了。”
灰衣男子没有说什么,只是神情专注地品着手中的茶,像是什么也没听到似的。
若有宫中旧人在场,兴许一眼便能认出此人的身份来——这正是当年明德皇帝最疼爱的幼弟,椋王宇文迟。
尽管韶华流逝,如今他的相貌与旧时相比却并无太大的变化,不过是褪去了幼年时的懵懂骄矜,眼角多了一份看尽繁世的隐逸释然。
遥想当年安平长公主意外辞世后,年仅九岁的宇文迟便向新帝请命,自愿伏居长灵山脚为皇长姐守陵三年。
只是谁也没料到,三年过后,宇文迟非但没入主封地,反倒直接进了青云观,拜师出了家,此举一出,震惊朝野。即便后来明德皇帝病逝,其子也就是后来的废帝宇文昱即位后也再未提及过这位皇叔,这位惊世骇俗的椋王在□□皇帝死后便有如青烟一般人间蒸发了,像消失在了世人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