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凝低下头,那孩子小小的脸庞埋在她的胸口,闻言睁开一双水汪汪的杏眼,无辜地与她对视。
老婆婆又道:“他是个饿死鬼,抓住一个人,就要吃了呢。”
姜凝道:“我已经死了,他吃不了我。”
老婆婆摇了摇头:“那可惨了,你不放下他,他会时时刻刻赖着你,直到把你的灵魂也蚕食一空。他的胃口,可大着呢。”
姜凝笑了:“没关系。”
老婆婆叹了口气,指了指西面的古庙:“给你指一条路,你把他放到庙中,交给神女娘娘。”
姜凝全身一颤:“什么……神女娘娘?”
老婆婆没再回答,转过身,又飘入府中。
姜凝抱着孩子走到庙前,她沿途见过许多庙宇,内外皆挤满了饥荒冻馁的百姓,伤心惨目,不忍多见。
可这座庙,却不同。
里面空空荡荡,祭品也尚剩下两颗干瘪的果子。
只是,桌前倒着一个形容疯癫,满头乱发的男子。那男人身着布衣,面孔朝下,一段枯瘦的手腕探出衣袖,遥遥向案后的神女塑像伸去。另一只手,则贴于胸口,紧紧捂着一幅卷轴。
姜凝在他身后站了很久,那曾经华贵至极的神女像已经斑驳,镀金的外层也被刀面粗暴地刮落,只剩下粗糙的土坯。
她望着神女像,望着神像下不知生死的男子。弯了弯嘴角,眼泪却滚落下来。
什么神女。若真是神,大概也是只会给信徒带来不幸的邪神吧。
她紧紧抱住怀中的孩子,没有听老婆婆的话把他放下。她继续往都城的方向走。
满目疮痍。
曾经熟悉的金平道,已经变成了完全陌生的、破败的模样。高楼金屋倾覆,全作断壁残垣。那昔日繁华无比的都城,如今也变得与姜国的任何一处萧条村落相似。
她往王城的方向走,逆着来来往往的怨鬼,仰头,看见了他。
她年少的爱人悬在城墙上,雪片顺着他的肩头的盔甲滑落下来,无声地碎裂在她脚下。
姜凝眯起眼睛,试图透过那凌乱的发丝,看清他死气沉沉的脸庞。
她在雪地里站了很久,没有走入王城,也没有走上城墙。她意识到生死之外,原来还存在着另一个空间,那只是她足下的方寸之地,往前一步,是无间地狱,往后一步,是幽暗无边的来处。
她被困在此地,寸步难行。
姜凝已经感受不到痛苦了。她眨了眨干涩的双眼,索性在王城前面坐下。
大雪依旧在下,好像没有尽头。它覆盖了一切,在上一层冰雪尚未融化之前又落了满地,就这样一层、一层地掩饰了战争的硝烟。
姜凝的目光顺着长长的金平道,往都城外望去,鬼魂往返穿梭,雪花四处飞扬。恍惚之中,好像又回到了那个热闹的故乡。
就这样坐着,也挺好。
她可以在王城外等很久,等到大雪停下来了,她就……她就可以……
姜凝茫然地顿住。她并无可去之处,等到雪停了,她还能做什么呢?
大雪一直在下,无数个日月飞逝,积雪掩盖了城门,掩盖了坍塌的房屋。
后来的某一天,大雪把高大的城墙也覆盖了。那少年将军残破不堪的身子干巴巴地落到雪地上,而姜凝就坐在他旁边。
她低头看着他,有点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口,却吐不出半个字。
她只好闭上嘴,继续往金平道的那头眺望。
可是,哪里还有什么金平道呢?大雪覆盖了所有房屋,那璀璨繁荣的大道早就成为了茫茫的雪原。
而它还在下,不断地落下。
姜凝怀中的小鬼突然动了动,她低下头,看见他伸出两条挂面似的小手,攀住了她的脖子。
他亲昵地蹭到她的脸颊,她偏过头,发现他的身子变得分外透明,几乎就要消失了。
姜凝咬住下唇,恍惚间意识到它也要离去了,心脏那处的大洞又有风进来,呼啸着徘徊。
“你饿了吗?”她轻声问,“把我吃掉吧。”
小鬼将头埋进她颈窝,寒风号啕着卷起一地残雪,她愣愣地等了很久,直到那个小鬼与碎雪一起消失在苍茫的天地之间。
姜凝笑了一声,转头对着身旁人形的雪坑说:“盛齐,所有人都走了。鬼也走了。”
她站起身,想跳到雪地里,同数丈之下的尸骨一起安眠。
这时,一根红色的丝线飘飘荡荡地从她裙边落下。
它不算长,但一圈圈地盘在雪地上,好像一段没有尽头的记忆。
姜凝下意识伸手去拾起它,触碰前,却又顿住了。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一件没有意义的事情,如同她的手无数次穿透那些活生生的物品一样。
她维持着那个动作站了很久,直到一个醉醺醺的声音吊儿郎当地传到她耳畔。